走出衛遂中的宅子,張易之感覺全身輕松。又一件最近以來一直懸在他心頭的事情終于得到解決。不管這事情最終會演變成什么樣子,張易之已經是盡了全部的力量,他到底是白丁之身,身份上的限制讓他不可能做到盡善盡美,這是無法強求的,他也沒有打算強求。
剛剛回到張府,忽見一個老家人追了上來。張易之一看,頗為訝異,他一眼認出,這是隨著他母親臧氏一起前往定州老家祭祖的老家人之一。
看見他,張易之不由想起了那位“自己”還未曾見過面的母親。一個面容還算清秀,卻總帶著點淡淡的憂慮的影子驀然浮現上了他的心頭。沒來由的,一種莫名的情緒也在這一瞬間涌上心頭。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儒慕之情嗎?張易之有些不確定。但他終于還是確定了另外一件事情:原來,他不僅繼承了“張易之”的記憶,也還是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張易之”的情緒。已經化為虛無的“張易之”還是利用了另外一種形式,在他的心底里獲得了一種特殊的新生。
“五郎,你在家就太好了!”老家人顯然是趕路趕得有點累了,神色間有一股掩不住的疲憊。
“哦,是大人要回來了嗎?”張易之問道。
“嗯!”老家人點點頭,道:“小人奉老太君之命前來報訊。昨日一早,老太君的車駕已經到了濟源,小人離開的時候,車駕已經從濟源啟動,向神都這邊來了。想來,大概后天就能到達神都城。所以,老太君讓五郎后天一大早,到孟津道上去接她回來!”
由于張家兩兄弟以前都是白丁之身,按照律法是不能養馬的,而臧氏從定州那邊過來沒有問題,那邊有馬車專門護送。只是那護送的人員也十分的奇怪,從來都只送到神都城外,從來不踏進神都城一步。所以,每次臧氏要回來的時候,張易之就要準備好牛車或者肩輿前去接應自己的母親。
“后天嗎?”張易之微微一怔,還真是巧,又是后天!
“后天有問題嗎?”
“沒有!”張易之連忙搖頭道:“只是讓我去嗎?大人沒有提起六郎?”
張易之之所以這么問,倒不是不想單獨去接臧氏。他只是有些好奇,而且這種好奇已經藏在他心中好幾年了,這些年正在變得越來越強烈。每一次,臧氏從老家回來,從來都只點名叫他一個人去接應,而不讓六郎張昌宗同去或者單獨去。
張易之知道臧氏并不是一個偏心的人,她對待自己這個親生兒子與張昌宗這個大婦所出的兒子幾乎沒有任何區別。他很好奇的是,明明六郎也一樣會思念她這個母親,為什么她從來不肯讓他去接應呢?張易之以前也去迎接過好幾次了,從來沒有發現那接應的過程中有什么特別稀罕的事情,非要瞞著六郎的。
在這一刻,張易之心中彌漫起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覺得六郎張昌宗身上,似乎藏著一種不可告人的秘密,這似乎也是臧氏這些年以來,一直憂心忡忡的緣由之一。
張易之的這種猶豫看在老家人的眼里,就變成了另外一種味道,他似乎覺得張易之對于自己母親的回歸并不高興,甚至還有些不像去接應她,這讓老人家十分的不滿。他雖然身為奴仆,卻是看著張家兩兄弟長大的,,完全有資格以一個長輩的身份板起臉來教訓張易之。
果然,他的臉立即陰了下去,甕聲甕氣地說道:“五郎似乎忙得很哩,迎接老太君這種小事,你大概沒空躬身前往吧?”
張易之嚇了一跳。他可知道這時代萬事都講求一個“孝”字,不孝本身就是一個天大的罪名,自己若是被坐實了這項罪名的話,以后走到哪里,都免不了要受到各種冷嘲熱諷的伺候了。當下,他連忙笑道:“毛三叔說哪里話,我只是一時興奮的說不出話來而已,絕無其他的意思。這樣吧,你現在就去長房支一點錢,去南市買一匹馬,咱們后天就用馬車接應大人吧?”
“馬?咱們家——”
張易之斷然道:“沒事的,從現在開始,咱們家不憚養馬!”
老家人可以在私德的問題上以勸諫的名義教訓主人,在真正的家務上卻是插不上嘴的,見到張易之態度十分堅決,也不好多言,答應一聲,便退了出去。
老家人走后,張易之卻開始為另外一件事煩心起來:老六進宮的事情。
本來嘛,臧氏走的時候交代得好好的,讓他好生照顧兄弟,自己也不要胡亂生事。可是,就趁著這點時候,“張易之”卻主動攛掇自己的兄弟去當什么面首。如果只是攀上太平公主還好,畢竟人身自由還在,要回家也方便。可是,他步子邁得太大,居然一下子攀上了武則天,住進了深宮之中,這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想那深宮中人哪有什么自由,人家把侯門比作海,那宮門自然更是無底之淵,無盡之峰了。
再說,以色事人,對于女子來說,都是一種忌諱,更不要說男人了。從前,有個鼎鼎大名的面首叫做彌子瑕。因為“愛情”,他和衛王創造出了一個斷袖分桃的佳話。可是,這哥們年老色衰之后,衛王立即枉顧情義,將他棄如敝履,還總是數落他昔日的不是。若是張昌宗哪一天失去了君寵,下場也未必會比彌子瑕好到哪里去。
后來有一位叫做李太白的詩人說得好啊:“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這些道理在張易之看來,是那樣的簡單,簡單得根本無需思索。可“張易之”卻不明白,把自己的兄弟搭了進去,現在一切的后果,自然都要他這個繼承了“張易之”身體和記憶的人來承擔了。
一邊為難地籌劃著啟齒的方式,一邊不自覺地向前踱步。張易之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你這是往哪里去?”
張易之抬起頭來,卻看見一個梳著雙鬟的俏麗少女正站在面前,很奇怪的看著自己,她那雙撲閃的眸子里,似乎寫滿了不解與好奇。
待得看清楚自己眼前的路,張易之不由苦笑:“擦,這是怎么回事,我竟然走到這草叢里面來了!”
“你心中,一定有什么難言之隱吧?”大眼睛輕輕地眨巴兩下,帶著明顯的關心,小月問道。
張易之看見小月,心情頓時好了不少。看見她今日竟然梳了雙鬟,更是竊喜。這雙鬟并不是什么漂亮的發髻樣式,而是丫鬟們為了方便做事,梳的一種左右對稱的發髻。這也是后來電視劇里面最為常見的丫鬟發髻。以前在鳳棲樓的時候,為了集中一切資源讓客人感覺愉悅,就算是丫鬟也不能梳這種簡單的發髻,而今日小月梳這種發髻,在張易之看來,似乎是一種暗示,暗示她已經把自己當作了張府的一份子。
換句話說,小月已經不把慕云飛的事情歸咎在張易之的頭上。這讓張易之了了一個不小的心病。
“來吧!”小月忽然向張易之招招手,道:“你是不是心中有什么煩悶之事,難以排解啊?如果是的話,便隨我來吧!”說著,也不顧張易之,她回身就跑。
張易之大為好奇,跟了上去。不一會,兩個人便一前一后進入了她所住的那件別院。
桌案上擺著一些文房四寶,還有一些碎紙片,地上也灑落著一些很臟的紙片。這完全不像一個愛干凈愛漂亮的女孩子的地盤,倒像是后世宅男的窩。
“每個人不開心,都是因為有其他人在作怪,因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最為難以調劑的。你可以把那些惹你不開心的人的名字寫在紙上,然后放在地上踩,每次經過的時候,都踩兩下。這樣,你就不會郁結于心,難以排解了!”
“哦!”
“就像這樣!”小月忽然上前,對著一張紙屑狠狠地踩了幾腳。
張易之看見那張紙屑,臉上頓時印出兩條黑線。擦,那紙屑上面,不正是“張易之”三個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