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旁人的反應如何,張易之聽了張易之這話,是一則以喜,一則以哭笑不得。
他所喜的,自然是高力士對自己的這種自然表現出來的親近。要知道,當初他為了搞定高力士,開始花盡了心思,用他自己的話說:“簡直比以往追任何一個女孩子都費力!”想不到的是,什么威逼利誘都沒起到作用,最后隨意動動嘴皮子,倒是搞定了,這倒也驗證了那句“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
他所哭笑不得的,自然也是高力士的這種親近。按理說,這小子從小是吃過苦的,又在宮里呆了兩年,應該比一般的孩子更知道人情世故才是。可是,他眼前的這番行動,完全像個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的小娃兒,哪里像個歷經宮闈生活淬煉的孩子。
“力士,休得胡鬧,給我回來!”高力士的身份擺在那里,別人不好出口,高延福卻沒有顧忌而且也必須出口。
隨即,他又轉向張閑道:“張公莫怪,小兒無知,實在是令人羞煞。”
還不等張閑說話,一旁的張閱笑道:“高內伯過謙了,令郎天真爛漫,性子耿直率真,令人好不艷羨。不像我們家幾個犬子,穩重是穩重一些,完全失了靈性,實在是無法討人喜歡!”說著,他指了指自己的兒子張昌儀。
旁邊眾人聽得他這般說,都是忍俊不禁。很顯然的,張閑這話表面上是在罵自己的兒子,實際上卻是在順帶著夸獎他們。這時代大戶人家對于小孩子的要求往往就是老成執重,只有老成執重的兒郎才能早早挑起振興家族的重擔。至少從張閱話里聽來,他的幾個兒子是符合這個標準的。
只是,從張昌儀那迷離的眼神和不時胡亂發出“嘖嘖”聲的嘴巴里,人們實在很難看見什么“穩重”的影子。眾人只能是這樣猜測:“三老爺常年在外為官,對于自己的兒子也不是那么的了解。”
高延福能在危機重重的內廷之中混到今日的地步,又豈是幸至。張閱一言既出,他就猜到了含義。這家伙顯然是想在自己面前推銷他的兒子,若是作為欽差的自己能為他兒子說兩句好話,張閑老兒在考慮蔭庇名額的時候,自然要多考慮一下他兒子了。
高延福一念未了,那邊四房的張闖也說話了:“正是。我家的七郎也是這樣,小小年紀,就——”
“我看——”張闖的推銷還沒有正式開始,就被他的大哥張閑打斷了:“客隨主便。既然令郎要坐在那位青年人旁邊,那就給他們調換一個位置好了。不過,咱們作為主人的,也不能沒有主人的氣度,高小公子是貴客,坐在那邊的話,倒顯得我們張家小氣了,我看就讓他和那個年輕人一起坐到第二席來好了!”
高延福算是聽出張閑這老頭子的意思了,他心中暗笑,嘴上卻說道:“那怎么好意思!”這話聽在別人的耳里,簡直是好意思得不能再好意思了。
張閱和張闖終于覺出事情有點不對了。他們都是在外地為官的,這次為了兒子的事情,巴巴的請假回來,到家也才兩三天而已。對于張閑的具體安排,他們一概不知。
本來,他們就對這次居然有欽差駕臨張家大為訝異,要知道,自從他們的叔父張行成死了之后,已經已經有幾十年沒有欽差跨進過張家的門庭了。現如今,又出了這樣一個小插曲,更是讓他們狐疑不已。
若是按照他們的大哥張閑所說,“主人要有主人的氣度”,沒有任何商量的,那第二席中讓位的只能是他們張家的三個兒郎中的一個:四郎、七郎和八郎。
可這三個人恰是他們兩人的兒子。這番在貴客面前讓位了,豈不是暗示著一點其他的東西?
他們兩人本待異口同聲地反對的,可欽差卻已經率先表態了——他好意思得很。那么,接下來的事情就已經不是讓位不讓位的問題了,而是誰讓位。
對于張闖而言,自不必說,第二席上只有七郎是他的兒子,若是讓七郎讓位,這次的蔭庇名額就徹底和他們四房無緣,他自然是不甘心的。而對于張閱而言,也輕松不了多少。他兩兒子都有各自的毛病,一個在三人中最不成器,另外一個年齒最幼,拿走了任何一個,另外一個和七郎競爭起來,都沒有任何的優勢。他也不可能甘心。
張閑笑道:“高內伯客氣了!”便轉向第二席的三位侄子道:“你們三人之中,可有誰愿意學一學那孔融讓梨主動想讓?”
三人面面相覷。
這的確是一個很艱難的抉擇。主動相讓和被指定出來讓,是完全不一樣的。在酒席上主動讓座,不代表在爭奪其他物什的戰斗中相讓,這甚至還有可能為他們帶來意想不到的好處。比如說,幾位家長,甚至是欽使的賞識。
但是,從另外一方面講,讓了就是讓了。說不定他們的大伯張閑就借此認定那讓座的是個好人,下次還繼續讓他當好人……
像是早就預料到三個侄兒會猶豫不決一般,張閑又笑道:“既然大家都猶豫不決,那我老頭子便獨斷一回,指定一人如何?”話的內容的對著三個侄兒說的,眼光卻掃向了他的兩位兄弟張閱和張闖。
事到如今,張閱和張闖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了,在高延福一雙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視之下,他們根本無法提出異議。若是提出異議的話,便有對欽使不恭的嫌疑,這是他們吃罪不起的。
“一切全憑大哥做主!”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道,語氣間竟是無比的堅決。
“嗯!”張閑略略沉吟,道:“我看,四郎年紀最長,應該多讓著小兄弟一點,就你和那位公子換個位置吧!”
張昌儀那因多喝了酒而顯得紅彤彤的面孔立時變得蒼白。他方才就看張易之頗不順眼,現在卻要讓他給張易之讓座,實在是令人感覺十分的羞恥。而且,這一讓的話,這次的名額豈不是——
“混賬!”
張閱一聽張閑居然指定了張昌儀,早已大感沒有面子,覺得自己在和老四張闖的較量中先折了一陣。見到張昌儀坐在那里發愣,他更是怒氣不打一處來,頓時發作。
“你大伯的話,你沒有聽見嗎?還不快給我滾到那邊去!”
張昌儀頓時不敢言聲,悶悶地站起身來,向張易之那一桌行去。也不知是因為酒醉尚未清醒還是腦子里太過空白的緣故,走出兩步,他居然摔了一跤,好在有人趕忙扶住,才沒有和旁邊的大柱來個親密接觸。
賓客們見了,無不偷笑,就連高延福也不覺莞爾。而那張闖更是笑得胡子亂顫,只有張閱黑著一張臉,一言不發。
對于換位置這種事情,張易之本來是無所謂的。直到看見這小小的事情居然演變成張家老少兄弟的明爭暗斗的時候,他也來了興致。
對于張家,他說不上狠,但惡感還是有一些的,見到這些人的爭斗,他又悲哀,又隱隱有種快感。看著張昌儀一步一步向這邊走來的身影,看著他怨毒的表情,十幾年來沉淀起來的怨懟,似乎一時之間完全給釋放了出去。
忍著引吭高歌的沖動,張易之無比平靜地站起身來,大聲向張昌儀道:“既是四哥好意,小弟便愧領了!”這廳堂雖大,每一個人都聽見了他的聲音。
“四哥?!”張昌儀道:“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