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張閑的目光,張易之更是怒火中燒。若是按照他當年的脾氣,早就對眼前這個可惡的老頭拳腳相加了。不過,眼前的他沒有沖動,他知道,擊倒這個弱不禁風的老頭子很容易,但這樣一來,他這個以下犯上的罪名可就背定了。在如今這個以六經名教為道德基礎的社會里,這種事情不僅會影響他的冠禮,也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他的前程。
為了這老頭子付出這樣的代價,實在是有些不值得。
“五品以上職事官,對么?好,你給我等著,不久的將來,我會再一次回到定州來的!”平息了許久心中的怒火,張易之才平靜地說道。
“很好!”張閑點點頭,道:“年輕人志存高遠,很好!現在,你的六弟不可能來定州了,今天的冠禮,你還是不愿舉行了么?”
“舉行!”張易之狡黠一笑,道:“當然舉行。不過,有一件事我想先向老太公澄清一下。其實,六郎并沒有來定州。他現在忙得很,還真沒時間來回折騰。剛才我那番話,只不過是和老太公開個玩笑而已!”
“你——”張閑被張易之噎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用他那亂顫的手指頭指著張易之。可以想象,他這樣身份的人被小輩玩弄于鼓掌之間,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大伯!”張易之趁機賣萌,道:“你不會和侄兒我生氣吧?其實,侄兒只是看大伯你平日里忙來忙去,太辛苦了,才想出開個玩笑讓大伯輕松一下。若是大伯就此生氣了,未免拂了侄兒一片好心!”
這一回,張閑全身都開始發抖起來,怒極反笑:“好,好,不愧是我張家的兒郎,既聰明又機敏,比起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兔崽子強多了。直到現在,我才是終于有點相信,你說不定真有一天,能有機會看見《恥辱錄》了!”
張易之笑道:“多承大伯謬贊,侄兒先下去準備冠禮了!”說著,便向張閑行個禮,也不看張閑的表情,就這樣返身走出了屋外。
冠禮,在很多年前,曾經是豪門成年男子必須邁過的一道坎。到了如今這個時代,這個禮儀其實基本已經廢棄,就連皇宮里都已經沒有了這個儀式,只有一些堅持將自己看作漢人正統代表的關隴貴族世家才行冠禮。
定州張家,按照門第,也就是堪堪能擠進這個集團而已。不過,恰是這種處在比較尷尬位置的人家,對于這些禮儀就會越加重視。原因便在于,他們需要通過這種禮儀來炫示他們處在的這個集團,借此來宣揚本族的身份地位。
但今天的這場冠禮,和以往任何一次的大肆鋪張、宣揚都有所不同,張家的人顯得異常的低調,甚至連賓客都沒有請一個、爆竹也沒有放一個。可以說,這場冠禮已經把“可持續發展”幾個字做到了極致。
張易之坐在馬上緩緩而行,在前面為他牽馬的正是那個被他間接擺了一道的張才。這廝早上得了張閑的吩咐之后,果真找了十幾個人一起來到前往神都的官道上等著。可以想見,他當時的心情是何等的絕望和無助。若是這次的任務,他辦砸了,他很難想象盛怒之下的張老太公會如何消遣于他。而官道上來往行人真可以用億兆計,他們這樣大海撈針,幾乎是注定要失敗的。
沒過多久,張閑又派人把他召了回來。這讓他又是歡喜,又是更加的憤懣。他歡喜的是,至少眼前這個危機是迎刃而解了,他暫時可以不必擔心遭遇老太公的雷霆之怒。而他更加憤懣的是,先前的那一場擔心,居然只是別人開的一個玩笑而已!大人物之間的一個玩笑,遭殃的往往就是他們這些處在底層的小人物!
得了張老太公的命令,讓他為張易之這個“仇人”牽馬,他自然是無比的排斥。但他不敢也沒有力量去違抗命令,只好悻悻地牽著馬,朝張氏的宗祠行去。
張易之的馬前馬后,隨扈著幾名張家的家丁。也不知是太過漫不經意還是他們昨夜沒有睡好,他們的隊伍歪歪扭扭的,每一個人都顯得那么的無精打采。
這些人身后,是小月、劉符度和林秀三個人。劉思禮這廝以“沒有什么好看的”為借口,選擇了繼續趴在床上當豬,并沒有相應小月為張易之助威的號召。
這樣的一隊人走在路上,原本是引不起別人多大的主意的,但事實恰好相反,初時只有幾個人朝這邊望來。隨著隊伍緩緩向前,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很多人甚至是尾隨而行,造成了一股很大的聲浪。
而這人浪這種,絕大多數都是女子,尤以豆蔻年華的少女為主流。她們一個個都是一邊走,一邊把那柔情似水的目光毫不吝惜地撒播在馬上那個年輕的男人身上。
“你看,他好俊啊!”人群中一個帶著點羞怯的聲音輕輕地說道。
“小妮子,發春了吧?要不,回家就讓叔父大人為你提親去?反正,你們家和他們張家也是門當戶對——”
“要死了,你才思春了呢!”先前的女子反唇相譏:“只怕你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逼著你家老頭子找人作伐吧!”
人群中的談話,大抵若是。也有一些是中年婦女,一邊和大家一起走路,一邊關心大周皇朝下一代的婚姻和生育問題。還有一些,干脆就是牙婆,她們之所以混跡在這隊人馬之中,根本就是被幾個中年婦女拉進來談生意的。當下里,她們個個都拿到了好幾位小娘子的庚帖,只等今晚便上門向張家提親。
總之,這些圍觀群眾雖然目的不一,關注的對象卻是出奇的一致,便是騎在馬上的那個年輕俊雅的男子。而這一路上,這個男子的表現也沒有令大家失望,盡管眼里盡是“嗡嗡”的議論之聲,他卻做到了了空一切,仿佛根本沒有聽見這些議論一般。
而跟在隊列之后的幾個人,反應卻是各各不一。林秀眼里滿是嫉妒之色,不時和身邊的小月、劉符度說一句“這些人真煩”之類酸溜溜的話,引來的自然是兩人的白眼。而劉符度則是一路上不停地整理著自己凌亂的發型,一副要從這些目光中分流出一些來的架勢。只可惜,他所引來的,只有比林秀還多出很多倍的白眼。
而小月則是目光復雜。張易之今天的這身衣服,是她前兩天剛為張易之選購的,雖然并非她心目中最完美的那一套,穿在張易之身上,還是把整個人襯托得羅衣飄颻,組綺繽紛,很有幾分出云之姿。加上張易之本就是那種俊美中帶著一點陽剛之氣的美男子,有了這番襯托,更是宛若仙人,令很多人都難免自慚形穢。
小月素來都是十分活潑、自信的,但在這一刻,她不自然地發覺,其實她還是會有自卑的時刻的。當一個女子有了那種別樣的情懷,她的自信心總是容易出現問題,眼前的小月就是這樣。
就在這一刻,小月倒是很希望眼前這個男人可以變丑一點,笑起來難看一點,就算是看起來更像劉符度,也比眼前好。
正思忖間,前面出現了一塊碑坊,上書“忠義門第”。
張才松了一口氣,停下身子,大聲喝道:“下馬!”
整隊人馬就此停住。張易之從容下馬,看著這塊高聳的碑坊,看著里面那莊嚴肅穆的宗祠,心底不由泛起一股波瀾:“這就是張家的宗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