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走了,帶著無比的怨毒,帶著滿腔的不甘,拖著渾身上下處處發酸發疼的軀體,悻悻地走了。沒有人,包括那小孩子劉念昔在內,沒有一個覺得他會就此善罷甘休。
而張易之卻似乎并不在乎,重新坐了下來。
這一番,因著方才的事情,場面雖然沉悶,卻透著一種特別的融洽。至少,從劉胡氏感激的眼神里,張易之看見了先前所沒有的真誠。他甚至在想,說不定李靜的到來,對他這次的拜會倒是一件好事。至少,他可以確定,接下來劉胡氏的話,多半應該是真話,而先前他沒有這種自信。
摟著孩子的劉胡氏的眼中,閃爍著濃濃的母愛。看著唯有在自己懷里,才會安安靜靜地展示出自己小孩子本性的兒子,她終于開口說起了她的故事。
五年前,也是差不多這個季節,她和一名叫做劉水清的黑瘦青年結為了夫妻。作為少有的因兩情相悅才走在一起,而并非迫于媒妁之言而結合的夫妻,她和劉水清之間的夫妻之情自然比一般的夫妻要深厚得多,雖然并非舉案齊眉,卻也足堪說得上親密無間。
劉水清原是鄉下的一個樵夫,卻并沒有一般他這種出身之人的保守。兩人成婚后沒多久,劉水清便暗中打點了一番,通過關系,在遼山縣衙謀得了一個捕快的職務。為此,他收拾起父母留下來的遺產,并把家中的田地全數變賣,和新婚的妻子一起搬來了遼山縣城,并在這里置辦了這處房子。
劉水清之所以花費偌大代價來謀取這個捕快的身份,就是因為遼山縣的捕快是出了名的只拿錢不干活的。當捕快之余,他還可以和妻子在其他方面拓展一些賺錢的路數。
應該說,劉水清的這番謀算,雖然有點投機之嫌,卻也是可行的。但是他的運氣卻極差,才混進衙門里沒幾天,州衙里換了一位新的堂官。這位新州家也沒有什么新鮮的花樣,上任三把火的第一把火和其他幾乎所有的州家一樣,就是把目標對準了觀風山。
于是,才進入衙門幾天的劉水清恰好趕上了這一波事情。
不過,臨走之前的劉水清并沒有像一般攤上這倒霉事的捕快一樣沮喪。那一夜,和妻子一般激情過后,他忍不住心頭得意,說出了一個令人大吃一驚的秘密:觀風山看似地勢險要,真要想攻進去,也有一條其他的途徑!而這條途徑,就是當初劉水清在鄉下當樵夫的時候偶爾發現的,還從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劉水清憧憬著,只要自己第二天把這個秘密向上面密報上去,上面定然會十分重視。而一旦剿匪事成,固然是每個人都有功勞,他劉水清雖然未必是首功,至少也能混個大功。到了那時候,升官發財之類的,自然不在話下。
劉胡氏對丈夫一向十分信任,這個看似平凡的年輕人,已經不止一次地做出令劉胡氏頗為吃驚、事后卻被證明無比正確的決定,她相信這一次也會和前幾次一樣。為了等丈夫凱旋的時候給他一個驚喜,以達到雙喜臨門之效,她甚至隱瞞了自己已經懷孕的事實。
幾天后,天天坐在自家門口翹首以盼,都已經快把自己變成“望夫石”的劉胡氏終于等來了丈夫的消息——那是一個噩耗。在這次的剿匪過程中,官府損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輸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慘,有好幾個年輕人都丟掉了自己的性命,其中就包括劉水清。據說他跌下了懸崖,連尸骨都無法找到。
劉胡氏疑惑、不甘、傷心甚至絕望,但為了孩子,她還是展現出自己天性里本來就有卻一直沒有機會展現的堅強,默默地將自己的淚水吞回了腹中。
此事若是到此為止,倒也罷了。偏偏后來又發生了一點其他的事情,讓劉胡氏的生活越發的雪上加霜。
本來,按照遼山縣衙不成文的規矩,捕快中有人因剿匪而受重傷或者殞命,官府是要發給撫恤金的。而這等和銀錢打交道,大有油水可撈的事情,不出意料地落在了當時就已經是遼山縣主簿的李靜身上。原因是眾所周知的,李靜和州衙的關系非同一般。由于州司馬魯廷宇膝下無子,早已把自己的內侄李靜當做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對他百般呵護。有了這重關系,但凡衙門里有一點優差,不出意料總會落在李靜身上。
發完其他捕快的撫恤金,來到劉家的時候,李靜頓時就被劉胡氏勾住了魂魄。這模樣、這身段、這聲音,甚至連她挺起的那個大肚子,無一不像是一條條小蟲兒一般,輕輕地在他的心底撩撥著。
為此,李靜竟然當著一同前來的捕快之面向未亡人尸骨未寒的劉胡氏提出了婚姻之約。
結果很顯然,李靜不但遭到了拒絕,還被暴怒起來的劉胡氏用掃把趕出了家門。為此,她付出的代價就是原本還算不錯的一份撫恤金成了李靜的私財。
但李靜并不死心,從此以后隔三差五的總要來劉家一趟。好在他也知道劉胡氏是一個剛烈的女子,倒也不敢用強,只是一味的用言語調戲。當然,這大概也有他過于自信的原因。以他的相貌、家世,冀州范圍內的未婚女子還真沒幾個能拒絕得了的。
最初,劉胡氏也以為,李靜這樣的浪蕩公子對于一個女人的興趣,會隨時泯滅。令她沒有想到的是,這幾年以來,李靜幾乎是從沒有停止過他追求的腳步。
有時候,劉胡氏也會在心底有一種一閃而過的感動,她甚至會聽見一個聲音在心底說道:“要不,嫁了算了!”但很快,她就會否定掉這種聲音。
雖然作為她這種年輕的俏寡婦,再醮幾乎是必然的事情。但想一想李靜的身世,她覺得這絕非自己的良人。而且,在她的內心里還藏著一根刺,就是她的前夫劉水清死得有些蹊蹺。本來,以劉水清對那條密徑的信心,劉胡氏對于剿匪也十分的有信心。而偏偏他卻死了,而且,這次原本預計會取勝的剿匪竟然大敗!
劉胡氏隱隱覺得,這事情有些蹊蹺。她不愿去懷疑官府中有人向山上的強人通風報信,卻也同樣不愿相信官府的人和此事毫無關系。所以,為求心之所安,她不愿自己的新丈夫是官府中人。
不知不覺間,劉念昔已經在自己母親的懷里睡著了。像他這么大的小孩子,還不懂大人的那些酸甜苦辣,盡管他總把自己當大人。或許是母親的懷抱很溫暖的緣故,他睡得頗為香甜,嘴角甚至還洋溢著一縷淺淺的笑容。或許,他正在做一個美麗的夢。
而回憶起往昔種種的劉胡氏卻是心情有些沉重,掛在臉上的那抹客氣的笑容也有點僵硬。
劉符度的臉上露出罕有的沉思之色,這倒是讓他那本頗為丑陋的面孔帶來了一點認真的魅力。
而張易之又是一樣百感交集。有兩個念頭一直在他的心里徘徊著。第一個是關于那條密徑的。雖然劉水清已死,這條密徑卻未必已經消失。若是能找到這條密徑的話,剿匪成功的可能性,豈不是會大為增加?
第二個念頭是關于李靜的。方才,他對李靜可謂厭惡已極,覺得此人就像個蒼蠅一樣。而現在看來,此人倒是一個癡情種。他明明可以用強,卻沒有用強,明明有許多選擇,卻只取一瓢飲,這倒是讓張易之有些自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