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一道目光遠遠地從對面射了過來,和煦,溫暖,帶著明顯的善意。
對面的那個男子,約莫四十歲不到的樣子,說不上豐神俊朗,也頗有幾分秀氣,和一般的突厥人粗豪的樣子,大相徑庭。事實上,他根本就不是突厥人,而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漢人。他就是默啜手下的第一謀士,韋滿。
韋滿這個人,當年在長安的時候,曾經是天下豪門——長安韋氏的家奴。這種豪門里出來的一個家奴,對于詩書、禮儀的領悟程度,遠甚于小門戶里的讀書人。加上他個人的特質,整個人看起來,很有幾分讀書人的儒雅風度。
韋滿平時遇人,不拘是身份高貴還是低賤,認識的總是率先打招呼,不認識的也多半會點頭致意。他的言行,不論從哪個角度上來看,都是一個謙謙君子。
不過,闕特勒可知道這個人的厲害。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里,這個看起來很像一只小綿羊的家伙,可一只是屹立不倒的,而且在他手底躺下的人,不在少數,其中大部分,還都赫赫有名,其中就包括闕特勒的兄長小可汗。
闕特勒對這廝,恨到了骨子里,可以說,這世上除了默啜以外,他最想對付的,就是這廝了。不過,闕特勒城府很深,他知道自己現在還遠遠不能和韋滿這樣的人抗衡,甚至只要稍微顯露出一點不滿,都有可能招來不測之禍。
闕特勒連忙收斂心神,回了一個微笑,很真誠的微笑,毫無破綻。
韋滿點了點頭,將目光轉向了其他人,繼續一一微笑致意。
闕特勒的前面,就是這次留守在黑沙城的那些官員。老暾欲谷赫然在列。闕特勒連忙按捺下心中的焦躁,下了馬,上前向暾欲谷問個好。
老暾欲谷回頭看著自己的這位年輕的得意弟子,也不知心里頭在轉著什么樣的念頭。或許是周圍有太多人,有些話不好出口的緣故,他的眼神極為深邃,意味深長。但是,到了最后,他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句:“你不必急著回去,且留下來,待可汗進城了之后再回去!”
闕特勒有點莫名其妙。這里所有人,當然也包括他闕特勒在內,都是來迎接凱旋的默啜可汗的。大家自然是要等默啜先進城,然后再跟著進城的,這個道理,闕特勒隨年齒尚幼,卻理解得很深刻,不論何時需要老暾欲谷這樣鄭重其事地強調一遍。
霍然,闕特勒的心里頭,閃過一個念頭,他終于明白老暾欲谷這話里面暗示的內容了:哥哥受傷了,或者歿了!
理由很簡單:參加進城儀式的將領之中,并沒有他哥哥默棘連的存在。要知道,一般出征的將領,除非是受傷或者干脆歿了,都要跟著主帥一起參加完這個儀式,然后跟在主帥后面進城的。以默棘連的身份,若是身子完好,必然要留在默啜身邊,參加這個儀式的。
本來,闕特勒還沒有想到這一點,被老暾欲谷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暗示一提醒,他簡直是頓悟。
短短的瞬息之后,闕特勒的面色頓時變得蒼白。你可以將這個年輕人看作一個虛偽的人——他的確是虛偽,對著任何人都可以很從容地說謊話。但你一樣不能否認,他對于兄長的感情,是極為真摯的。
這一對兄弟,從小就感情深厚,父親和大哥死了之后,更是一直相互鼓勵,相互扶持,一起經歷了許多的磨難和危機,才走到今日。這種手足之情,遠非一般人能想象的。可以說,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讓闕特勒對他徹底放開心懷,那就是連特勒。
忽然,闕特勒翻身上馬,拋下身后驚天駭浪一樣的山呼海嘯,調轉馬頭,向城內狂奔。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些正在嘶聲狂呼的士兵們,都止住了喊叫,怔怔地看著闕特勒遠去的背影,目瞪口呆。有一些,甚至開始交頭接耳。他們都對闕特勒的行為,莫名其妙。在這樣隆重的場合下,丟下可汗和所有人,連一句交代都沒有,就此離去。這種行為,不論從哪方面看,都是對百戰歸來的將士們不敬,對尊貴的可汗不敬……
老暾欲谷的眉頭也是一皺,他萬萬想不到,自己一句勸誡,沒有讓這么冷靜的徒弟靜下心來,反而促使他立即遠走。他心下暗暗叫糟,默啜這些年以來,一直在找理由對付這對兄弟,如今發生了這種事情,名正言順。這兄弟兩人的命運,從這一刻起,就徹底取決于默啜的念頭了。
老暾欲谷不由自主地轉頭向默啜望去,眼中多了幾分求情的意思。
韋滿神色不變,依然是帶著他標志性的微笑,看著城門。其實,闕特勒早已經消失了,他卻看得興致勃勃,仿佛根本沒有覺察到發生了什么事情一般。
而默啜的眼中,則是毫不掩飾地閃過怒火。他是可汗,自然很重面子。這種事情發生在如此光天化日之下,他的面子自然是大大受損,他又怎能不怒!
不過,現在并非計較這件事的時候,儀式還是要繼續進行的,不能因為這樣一件小事,徹底將整個儀式都取消掉——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償失。
默啜再次舉起了手中的刀,大聲喝道:“勇士們,我是你們的可汗,阿史那默啜!我以火神的名義,感謝你們,感謝你們用你們手中的刀,為我突厥帶來了無盡的財富和榮耀!我贊美你們,我以能夠統帥你們這樣一支無敵的大軍而自豪。現在,舉起你們手中帶血的彎刀,和我一起歡呼吧——不僅僅為了勝利,而且為了更多的勝利!”
言罷,他率先狂呼起來。
默啜的聲音渾厚、響亮,如天雷陣陣,傳出了很遠很遠。
默啜的狂呼之聲剛剛響起,一陣陣響亮的聲浪再次掀起,立即將默啜的聲音湮沒。
不得不說,默啜雖是篡位得來的汗位,他本身也算是一帶雄主,這些年以來,東征西討,鮮有敗績,而突厥也在這些爭斗之中,一步步變得更加強盛。如今,契丹已經被徹底擊敗,想來在未來一百年以內,都很難再恢復元氣。突厥就成了這草原之上,名副其實的霸主。這種盛況,自從大唐崛起以后,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了。
在國家的武力增強的同時,默啜的個人聲望,也被推到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巔峰。現在,默啜身后的這幾萬兵馬,對他可以說是惟命是從。縱然不是默啜的本部兵馬,默啜可能自如調轉,如臂使指。因為,大家都相信,默啜能帶來勝利,他本人就是勝利的代名詞。
熱烈的氣氛渲染之下,方才發生的那個小小的插曲,就像大海之中卷起的一朵浪花一般,很快就被吞沒,再也沒有多少人記得了。
暾欲谷暗暗松了一口氣,他知道,事情既然到了這一步,闕特勒也算是躲過了一劫。畢竟,他的離去沒有釀成很壞的后果,儀式還在正常的進行。相反,若是后果嚴重的話,闕特勒就免不了要狠狠地受一次懲戒了。
那漢人韋滿在眾人中顯得最冷靜。在滔天的聲浪之中,他宛若隨波而動的小舟,淡定而從容。這時候,他終于轉過頭來,笑了笑,道:“這孩子,倒真是童心未泯呢!”一出口,居然是十分流利的突厥語。
默啜皺了皺眉頭:“你這算是幫他求情嗎?你這人性子就是太過良善了,居然還為他求情。他可未必會買你的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