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張易之一向自信,但他從沒有狂妄到覺得自己可以拯救一個民族的地步,而默啜把他擺到了這個地步。
最初,張易之還覺得默啜只是開開玩笑而已,不想一看,這老小子說話的語氣十分的認真,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張易之不由得有些赧顏,望著默啜,等待他繼續解釋。
“你看,就像丑女幻想自己變成西施,廢物幻想自己變成英雄一樣,窮人都會幻想自己變成富豪。寄托這種幻想的載體,便是宗教。不管是襖教還是摩尼教,甚或是你們中原人信奉的佛道兩教,都是寄托著老百姓的一個成仙成佛的幻想。作為一個君主,這些東西都是他可以利用的對象,前提就是這些東西要掌握在他的手中,不能失控。而現在,突厥就處在這種情況下。淺云圣女并沒有權力干涉政務,但她的一句話,對于我突厥百萬牧民的影響力,甚于我這個大汗。”
“當然,我知道淺云圣女本人對于朝政是沒有野望的,甚至我就算請她來一起處理政務,她也不可能答應。只是,她身邊的人就未必如此了,就算她身邊的人和她是一個態度,她的繼承者呢?誰也不敢保證每一個襖教圣女都像淺云圣女這么恬淡的。所以,襖教的勢力,必須要削弱,甚至鏟除!”
聽到這里,張易之終于明白默啜為何會要突厥少了自己這樣的人了。因為他當初“拒絕”過淺云圣女的拉攏。而默啜如今正打算對襖教下手,他覺得自己和張易之有共同語言。可是,他完全不知道,張易之當初的拒絕,根本就是在演戲。
“可是,大汗,你若是現在立即動手鏟除掉襖教的勢力,恐怕會引起反彈吧!還有,正如你所說,襖教、摩尼教這一類的教派,是窮困、窘迫之人幻想的載體,就算鏟除了襖教,也不過是便宜了摩尼教而已。至少依我看,宗教勢力在突厥,一時之間還是難以消滅的!”張易之道。
他這話看起來似乎是完全站在默啜這一邊,替默啜考慮。實際上卻是擔心默啜立即對淺云圣女動手。畢竟,這淺云圣女是個千嬌百媚的大美人兒,一旦襖教被鏟除,落在默啜的手里,前景堪憂。更何況,此女還決定著張易之能不能將韋蘭心弄走,干系重大,張易之絕不能坐視她被默啜暗算。
“這個我知道,不急。當年我修建這王宮,都用了兩年多。要修建整個突厥人的思想,恐怕二十年,甚至我一輩子的時間耗盡,都未必足夠,這個我有心理準備。我現在想做的,就是種下種子,等待著它生根發芽、茁壯成長,待得有一天成了茂林,再拿出來為我所用。”默啜淡淡地說道。
“種子?”張易之有些莫名其妙。
“方才你不是說了嗎?即使現在消滅了襖教,只會白白便宜了摩尼教,這并非智者所為,我默啜肯定是不會做那種傻事的。我要種下的種子,就是六經名教,屬于我們突厥的、獨特的六經名教。我要讓襖教消滅之后,信徒們都像中原一樣,開始信奉六經名教!”默啜的聲音不大,但語調里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瘋狂。當然,他的話也足夠瘋狂。
張易之吃了一驚:“可汗要在突厥推行儒者之道?”他有點跟不上默啜的思維。
儒教這東西,在中原之所以能成為主流,是因為早已有了上千年的積淀,出過許許多多的學者,一步一步累積上去的。而且,儒教的倫理道德體系,也符合了君王統御天下的需要,得到了君王的扶持。
但突厥這樣的少數民族,誰也說不清它哪一天就會消亡,哪有時間去積淀。而且,儒教的信眾,幾乎都是讀書人,突厥基本就沒什么讀書人。就算是作為可汗的默啜,想要讓國中多出一些讀書人,也很難辦到。因為突厥的百萬牧民,大多都在為生計發愁呢,哪有時間去讀書寫字?
默啜點點頭,道:“不錯!一旦儒教傳播開來,突厥現今這種部落為主的社會,就會徹底得到改變,成為以國家為主的社會。作為君王的可汗,也就不會像我這樣,處處受到掣肘,王庭也不至于無法發揮出其應有的作用。當一個民族徹底成為一個國家的時候,再像以前的匈奴、鮮卑那樣消失,就很難了。”
張易之對默啜這話,實在是有些不以為然。就好比后來的遼國,已經徹底成為了一個國家,并且國中有不少漢人的儒者掌權,就連他們的好幾個皇帝,都是漢文化的瘋狂粉絲。這樣的國家,應該就是默啜現在所憧憬的藍圖了。可惜,遼國被滅之后,整個契丹民族很快都在歷史的長河中消失,去向成為了歷史的謎團。
當然,張易之不是學者,找不出什么有說服力的話,從理論上駁倒默啜。而且,從根本上,他和默啜是敵人,默啜的想法越瘋狂,對他本人,對他身后的大周都是好事。所以,就算張易之能駁倒默啜,恐怕也會選擇沉默。
看見張易之默然無語,默啜略有些得意,他把這當作了自己的理論說服力的表現。
“不過,我們突厥,決不能直接生搬硬套中原的六經名教。因為儒教還有一個副作用,就是消滅人的狼性。而對于我們突厥人來說,出生在這貧瘠的苦寒之地,若不保持狼性,沒有饑餓感,就離滅亡不遠了。所以,我們要對中原的儒教理論,進行徹底的篩選,去蕪存菁,讓其中有用的部分,成為我突厥的主流思想。”默啜又補充道。
張易之只是點頭,不說話。
很早之前,既曾聽人說默啜是個瘋狂的人,自從昨天在朝堂上第一次見到此人,張椅子就開始相信這種說法了。現在,張易之覺得,這人已經不能以常理去揣度,用“瘋狂”這個詞來形容他,簡直是對他的羞辱,地球都已經無法阻擋他了,地球人日常所用的形容詞,自然也不能描述他。
默啜卻兀自沉浸在自己偉大的構思之中,繼續說道:“年輕人,這是一個很偉大的構想,不是嗎?聽了之后,你難道不感覺熱血沸騰?”
“嗯,我……血沸騰!”張易之干巴巴地說道。同時,心下加了一句:“狗血!”
“這就對了!”默啜道:“你是我女婿,自然會在我改造突厥百姓的戰場上成為先鋒。而且,你是漢人,又是大世家出身,從小一定讀過許多的儒家經典,你一定會在這一戰上,立下大功勞的。”
張易之無語了。女婿這一說,他首先就擔不起。更何況,他本人也并非什么儒者,對于儒家的經典,除了《詩經》里面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這些名篇以外,其他的一概不怎么熟悉,讓他去給儒學做什么去蕪存菁的工作,簡直就是趕鴨子上架,根本行不通。
“你不必急,你你是一個人在戰斗,你身后還有一大批人!”默啜見了張易之的樣子,又鼓勵道:“以后,我每年都會南下‘打谷草’,到時候,我不但要劫掠小孩、女人,還要盡量多劫掠一些有學問的人來,我們就用這些人,來組成團隊,由你負責,將屬于我們突厥的儒教,整個建立起來。此事一旦成功,你張易之的名字,不僅會在草原上流傳,還會舉世皆聞,千古不朽!”
張易之暗暗苦笑:“我自己的名字會不會不朽,我不知道,但你的腦袋現在已經朽了,這時代似乎也沒有心理醫生啊。”
很難相信,一個能征善戰,而且處理起國務來,也得心應手的君王,也會有如此幼稚的一面。張易之覺得自己長了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