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契丹將領聽得這話,呆了一呆。他本來已經開始有些懷疑張易之的身份,正在為如何出言試探而煩惱,不想張易之不等他試探,竟是主動挑明連自己的身份。
他的眸子里,泛起冷冷的兇芒。
在現在的塞北之地,不論是突厥人還是契丹人,甚而奚人,提到最恨的漢人,絕對是張易之了。對于契丹人來說,那直接領兵戰勝他們的婁師德,都比不上這張易之可恨。畢竟,戰陣之上,勝負之數,對于雙方來說,是平等的,落敗的只是自己籌算不到,或者技不如人,也沒甚可說的。
張易之的可恨之處,就是憑借著一張小白臉,征服了一個女人,用這種極為卑劣的方式阻止了契丹人對周廷發動的兩次沒有綢繆許久的行動。而這兩次之中,只要是任何一次成功,大周朝廷都是難以承受。
那契丹將領的第一反應,就是立即宰了張易之這廝。這廝莫名其妙地跑到這松漠地方上來,說不定就是要進行他的第三次針對契丹民族的陰謀。這廝前兩次已經讓契丹損失慘重了,如今契丹民族已經是瀕臨滅絕,若是再被他來上一記,恐怕徹底被掃進歷史的塵埃之中,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殘酷的現實又讓這契丹將領有些犯難。以張易之的身份,率領區區幾騎來到這大草原之上,似乎并不合理。他立下那兩次大功勞,兼且朝中又有一個強悍的兄弟撐腰,怎么都不至于輕易犯險。
事到如今,所有的契丹人都不能不為自己的未來想一想。要想活下去,不是投降漢人就是投降突厥人。不拘是怎樣的英雄人物,只要你不屑摧眉折腰,要想活的有尊嚴、又體面,恐怕只能帶著尊嚴、理想這一類奢侈品前往陰曹地府了。在大周和突厥兩大勢力的傾軋之下,誰也不能獨善其身。
對于契丹人來說,能投降漢人,自然是投降漢人為好。漢人只想要讓他們臣服、讓他們老老實實地過自己的日子,不要輕易策馬南下,危害漢人的地盤。而突厥人則不一樣,他們會把投降者變成奴隸,男的為他們牧養牛羊、東征西討,女的為她們生兒育女,增添人口。這兩下里比較起來,區別是很大的。這也是當初奚人被打敗之后,第一時間向大周而不是兵鋒更盛的突厥投降的原因所在。
眼前的這一百多契丹人也沒有辦法例外。他們想要繼續存活下去,不被漢人或者突厥人剿滅,唯一的出路就是向這兩方中的一方投降。事實上,這契丹將領自己早已經想好了,一俟完成了大元帥孫萬榮的遺命,了無掛礙了之后,就向漢人投降。他萬萬沒有想到,眼看追上李香兒了,半路忽然殺出一個程咬金來。更巧合的是,這“程咬金”還恰恰是他們的大仇人張易之。
殺,還是不殺?這是個問題。
按照那契丹將領的想法,張易之身份尊貴,身邊的隨扈力量,斷然不會薄弱。現在,張易之身邊只有區區七個人,其中還有好幾個女子,這些人一眼看上去,就不是真正的隨扈力量。也就是說,張易之的侍衛很有可能暫時離開了他的身邊。
若是這時候殺了張易之,然后立即遠揚千里,只要不被發現,以后自然是該投降大周還是投降大周,不會有問題。
可萬一要是恰在這時候,張易之的侍衛正好回來呢?那他們這一百多人,恐怕就要承受滅頂之災了。如今的漢人已經徹底控制了松漠之地,漢人要想滅掉這區區一百來號人,絕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就算能順利殺了這一行人,并且從容遁走,張易之這樣的人物死在這里,要想掩飾過去,是極為困難的。一旦大周朝廷震怒,徹查下來,發現真相,他們這些人,還是難以逃脫滅頂之災。
這契丹將領若是只身一人,倒是不必這么躊躇,可他偏偏還領著這一支不大不小的隊伍,他一個人的決定,可以影響到所有人的生死,實在是容不得他不謹慎。
在契丹將領緊張、躊躇的同時,張易之也為自己捏了一把汗。他知道,如果對面的這個男人發起怒來,包括他張易之在內,這邊所有人都難以逃出生天。在私心里,張易之自然是極為不情愿把韋蘭心等人拉進這場危險之中。但面對著自己的女人,面對著自己幾個月大的孩子,他實在是不可能坐視著李香兒他們兩個就這樣被人戕害在自己的面前。
李香兒此時卻是柔腸百結。作為松漠草原上雄鷹李盡忠的女兒,她和其他的女子不一樣的就是擁有一顆百煉鋼一般的堅硬心腸。這也是她年紀輕輕,就能接受一些很危險任務的原因。她南下箕州,次房州,每一次的行動,任務都是極為艱巨的,但她沒有任何怨言,全力以赴,務求圓滿。
可是,一直以來,無往不利的她,自從遇上張易之開始,一再受挫,甚至連自己的清白之軀,都被張易之奪走。按說她是應該對張易之極為惱恨的。可當她發現自己腹中有了張易之的骨肉之后,第一反應并不是打掉這個敵人的孩子,反而是要將他生下來。從那時候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對張易之這個敵人,也并非只有單純的恨意,有可能還是懷著淡淡的喜歡的。為此,她甚至不惜違抗孫萬榮的命令,帶孕出逃。
這些日子以來,隨著孩子的出世,李香兒錯誤地以為,母性是造成自己做出這一系列行為的所有理由。直到方才再次遇見張易之,她才發現,事實并非如此,對于眼前這個男人,她心底還是藏著一種極為隱秘的依戀之情的。只是這感情被她藏得很深,就連她自己,若是不刻意去觸動,也不會發覺,直到方才才終于被發現。
然后,張易之的態度,又讓李香兒的這種情感,更進一步地被宣泄了出來。她的性子還有身份,以及眼前的情勢,都不允許她投入眼前這個男人的懷里,去感受他的情懷,但她心下的那冰雪,卻徹底地融化了。
此時的李香兒,已經徹底意識到,自己對于張易之,早就沒有了恨意,只有愛戀。
“你走吧!”李香兒咬了咬牙,刻意裝出冷淡的神情來。她微微地偏過頭去,不愿讓張易之看見自己眸子里隱藏的溫柔。
“他在胡說,孩子不是你的,這里沒你什么事,你一個漢人,不要介入我們契丹人內部的事情來!”李香兒冷漠地說道。
那契丹將領一聽這話,眼前一亮。他現在是處在一個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里。若是對張易之動手,則是把大家推入危險的境地,若是就此放過張易之,也必須要放過李香兒,不能完成孫萬榮的遺命,在下屬們那里說不過去。他現在早已在后悔自己前面的多嘴,不該說什么張易之的壞話,更不應該指出那孩子是張易之的。若是此時張易之能主動退出,他愿意敲鑼打鼓地歡送。恨是一回事,性命又是一回事,為了虛無縹緲的恨意,放棄自己的性命,實在是太不劃算了。
“原來你就是張郎,幸會。既然香兒公主說了,這孩子不是你的,就請你就此離去吧,正如公主所說,我們之間的事情,是契丹人內部的糾葛,和你這漢人并沒有關系!”
張易之淡淡地冷笑一聲:“對不住了,將軍,我這位夫人性子有些迷糊,喜歡說胡話,你不要介意,孩子的確是我的,我是一個明白人,比她自己更加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