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易之不愿過多的談及這些不開心的事情,又笑道:“既然我今天來了,總不能一無所獲,我看還是請慕大家為在下彈奏一曲,也算是讓我的此行小有收獲,如何?”
慕云飛微微一笑,也不答話,便來到自己的古琴前面坐下,素手微動,便彈奏了起來。
這琴音一響起,張易之心頭微動,這彈的是這時代人人耳熟能詳的《孔雀東南飛》。
說到這《孔雀東南飛》,在張易之的記憶力,好像后世有一位外國的留學生在作博士論文答辯的時候,主考官問他:“為什么孔雀東南飛而不西北飛?”那留學生的回答頗為機智,說是因為“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
事實上,但凡國人,對于《孔雀東南飛》這首經典的長篇敘事詩都會極為熟悉。尤其是其中的“自掛東南枝”一句,被稱為最萬金油的詩句,幾乎所有的詩句拿過來,都可以在后面加上一句“自掛東南枝”。
只是,這詩的內容和曲調卻沒有這么多想起來有些滑稽好笑的內容在了,悲劇的詩篇總是要有憂傷的曲調才能匹配的。這《孔雀東南飛》的前半篇還好,張易之聽得一陣點頭,可到了后半篇,張易之的心情卻不由自主地開始隨著樂聲一起變得陰郁。
可就在這時候,樓下傳來一陣囂張的叫聲。
“慕云飛和那小白臉還在上面嗎?”
“聽聲音,一定還在,咱們上去好好教訓這奸夫淫婦一番,回去之后,老爺定有重賞!”
張易之心下不由感慨,這蘇味道看起來老實怕事得很,不想在爭風吃醋這種事情上,手腳之快,竟是絲毫也不下于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哪,這才多大一會功夫啊,他就搬來了救兵!
張易之的這個想法,其實倒是誤會蘇味道了。蘇味道本來也不打算張揚此事的,但走出鳳棲樓的這一路上,他發覺眾人看他的目光,實在怪異的很,那嘲諷之色十分的明顯。這對于他這種把臉面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人,自然是無法接受的。再加上張易之踹的那兩腳,初時還不覺得怎么樣,可現在他卻覺出痛來了,實在是痛,一輩子都沒有經歷過的痛。
心里頭的屈辱感和肉體上的疼痛感讓蘇味道有些失去了理智,他并沒有回去,而是立即讓他的兩個車夫上來和張易之“理論”。
這兩個車夫長得牛高馬大的,渾身都是橫肉,又不識得幾個字,他們能講什么道理!蘇味道派他們上來,意思是很清楚的。而這兩個人也是眉眼通透之人,一點就通,便立即卷起袖子,準備上來和慕云飛“理論”了。
本來,鳳棲樓也不是吃素的,這樓里面別看一眼瞧上去都是鶯鶯燕燕,根本沒有一絲防御之力,事實上卻遠遠沒有那么簡單,那隱藏在暗處的力量,是極為可怕的。這也是歷來那么多前來砸場子挑釁的人通通鎩羽而歸的原因所在。
可今天事情有些邪門,這兩個車夫一路殺將過來,竟是沒有遇上一絲滯礙,堂而皇之地來到了燕居別院的樓下。
慕云飛一聽,手上一抖,琴音也跟著一變,發出了一聲突兀的顫音。張易之連忙安慰地笑笑,向他擺擺手,以示安慰。然后,他便站起身來,輕手輕腳地來到樓梯口。
也就在這時候,那兩個深入敵后三千里的車夫志得意滿地殺了上來。兩個人的體重都不輕,加上有意為之,腳上使力,把那樓梯蹋得一陣“咚咚”響。
但就在那打頭一人的臉面從樓梯口浮現出來的時候,他的眼前一花,天上莫名其妙地飛來了一只腳,毫不留情地踹在他的臉上。他哪里料到還沒有見到敵人,就有了這樣的飛來橫禍,大喝一聲,身子向后跌去。那后面一人還不知前面發生了什么,就看見同伴的身子驀地如泰山壓頂一般,狠狠地向他砸了過來。
“啊!”“啊!”
兩聲無比驚惶,無比凄厲的叫聲過后,又是一陣比先前更加響亮的“咚咚”聲。畢竟,兩個彪形大漢從樓梯上滾下,那動靜想要輕些,也是不可能。
不一會,兩個方才還生龍活虎,一心尋人晦氣的車夫就只剩下了哀嚎的份了。而更郁悶的是,到了這時候,他們甚至都還沒有看清敵人的樣子。
“回去告訴蘇味道,他要是再敢不識好歹,老子就讓他的丑事傳遍神都,看他以后還怎么在朝堂立足!”
張易之冷冷地喊了一句,便再不多話,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把注意力轉回了慕云飛以及她纖手擺弄之下的那張古琴之上。
雖然《孔雀東南飛》是一首篇幅很長的曲子,但這時候也漸漸進入了尾聲。這尾聲也恰恰是全詩中最為憂傷的部分,如泣如訴的曲調傳來,張易之頓時忘記了蘇味道引起的那些不快,完全沉浸在了這樂調之中。
他發現,曾幾何時,自己居然也變得有些多愁善感起來,而這,明明不是他的風格。想來,一切的源頭,就在這樂調之中,慕云飛的琴技的確是已經到了運斤成風的地步,感染力十足,讓張易之這樣心志近乎剛硬如鐵的男子,也不由得染上了一種淡淡的傷感。
在這樂聲之中,張易之心神飛馳,他忽然想起當前自己所面臨的局勢,心中不由自主地罵開了:“張易之那廝,簡直就是個天生的騙子!如果不是那該死的約定,老子現在說不定早已左擁右抱,享盡艷福了,可就是這約定,羈絆了老子的手腳,羈絆了老子的本心,也羈絆了老子的艷福!NND,如果下次給我再撞見那小子,一定和他解除約定,就算這官司打到天上地下,老子也要堅決奉陪!”
隨即,張易之的眼神變得越發的迷離,看著眼前這個以優雅的姿勢彈奏著古琴的美人兒,他產生了一陣絕望的恍惚,仿佛她并不在眼前,而是在他一輩子都不能及的地方,她離得是那樣的遙遠,張易之甚至無法看清她的面容。
“咚咚!”音樂的節奏倏忽變動,張易之忽然回復了一點神智,他不由得有些苦笑:“老子這身體還不滿二十歲,就這樣眼花了?看來,老子的前途真是渺茫得可以,罷了,罷了,這最后的兩天之間里,老子還是盡量想辦法見到老六,并且勸說他。若是成功自然是好,如果不成功,老子就拼了這條小命,將窈娘和慕云飛她們救出樊籠,也算是難得地做了一回好人。反正,一個男人如果連女人都不能碰,活著也沒有多大的意思!”
心里頭下了決定之后,張易之的眼神里的迷離之色倒是漸漸散去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鑒定。
一個人的音樂是不是能震撼人心,首先看的其實是能不能震撼自己。慕云飛大周朝首屈一指的娛樂界明星,他的音樂造詣已經到了攝人心魄的地步。所以,此時的她自己,顯然也沉浸在了這憂傷的樂調之中。先前,她的眼角曾經顯出一絲迷霧,但此時,這迷糊卻凝化作了晶瑩的淚水,順著她美麗的面頰緩緩地流下。她本就有絕世之姿,這時候美人垂淚傷懷的樣子,更顯得惹人憐愛,張易之見了,不由得癡了。
就在這樂曲馬上要進入尾聲的時候,琴音一陣大亂,慕云飛忽然伸手在那古琴的弦上一陣亂拂,那古琴似也不堪其辱,發出一陣散亂的抗議聲。
張易之臉色微變,他感覺到了慕云飛心緒上的極度波動,想來是因為這曲子觸動了她心中某根脆弱的神經,以至于有這樣的失常。
就在此時,慕云飛近乎狂野的動作倏忽停了下來,她忽然發出一聲哀婉的啼聲,撲倒在那琴上抽泣起來。
張易之大為愕然,他想不到被蘇味道那樣毫不留情地折辱,慕云飛也只是有些委屈而已,這時候的煙波已經消散,她為什么反而哭出聲來呢?惑然之下,他把目光移向了慕云飛身邊的小月身上。
小月也正把目光直直地向這邊掃來,剛脧見張易之,她眉頭一皺,秀眉頓時豎起來,嘴里輕叱一聲:“笨男人!”
張易之不由有些尷尬。他知道,今天的事情,不論如何,自己是逃脫不了罪魁禍首的責任的。原因無他,今天若非為了自己,慕云飛斷不會主動邀請只有幾面之緣的蘇味道,也就不會惹出后面那些事來。若非有了這些事情,想來一向樂觀堅強的慕云飛也不至于如此失態,竟然趴在她最心愛的古琴之上低聲抽泣。要知道,相交這么久以來,張易之還是第一次見到慕云飛落淚,而這第一次,卻顯得那樣的與憂傷。
張易之連忙走上前去,,滿面真誠地低下頭向慕云飛道:“慕大家,慕小姐,今天的事情是我的不對,你就不要哭了,好不好?”他不安慰還好,一安慰,慕云飛便扭動著肩膀,哭的越發的傷心了。
張易之連忙調整了策略,改而戲謔:“來,笑一個,笑一笑,十年少。微笑使人美麗,美麗的人都喜歡笑。一旦哭起來,再美麗的人兒,也要變成丑八怪了,你總不愿——”
“嗚嗚——”抽泣變成了實實在在的哭泣。
“還是不要哭了吧!”張易之只能黔驢技窮,只能苦笑了:“除了男人的眼淚,我最怕女人的眼淚的。我保證,以后蘇味道這老色鬼不會再有機會——”
“笨男人,蘇味道算什么東西,我家娘子豈會為他落淚!”
“那是為什么?”張易之奇道。
“就是為了——”小月有些激動了。
“小月,不要說!”慕云飛忽然抬起頭來,阻住了小月的話頭。
小月眉毛一挑,搖頭道:“不行,今日我一定要說,就算你不讓我說,我也要說!事到如今,總歸要說個清楚的,不如就在今天,此時此刻,把所有的事情都攤開來說,豈不是好!”
見到慕云飛還要阻撓,好奇心大起的張易之搶著問道:“到底是什么話頭,要今天講個明白,我倒是也很有興趣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