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分君恩斷,新妝視鏡中。容華尚春日,嬌愛已秋風。枕席臨窗曉,幃屏向月空。年年后庭樹,榮落在深宮。”
張易之搖頭晃腦地念著崔湜的這首《婕妤怨》,眼神不住地在場中的這些大才子中間打轉,那樣子要多騷包,有多騷包。眾人看著張易之二五八萬的樣子,都十分的不爽,奈何作為主人的王雪茹一言不發,他們也不好越俎代庖,跑出來廢話。
“好濕啊好濕,崔舍人果然淫得好濕,佩服佩服!”念罷,張易之又旁若無人地發起議論來:“不過,聽說咱們作詩,通常都有個寓意,不會無病呻吟。想崔舍人也二十好幾的人了,想來不會做那‘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無聊事吧?在下倒是想要請教一句,崔舍人作這首詩,是以古喻今呢,還是以古喻今?還是——以古喻今呢?”
眾人聽見這樣敏感的話題,都不敢接話了,心下卻大叫無恥。這不是逼著崔湜承認他所謂的“以古喻今”嗎?
武崇訓簡直想哭。他算是看出來了,張易之早就和崔湜有隙,這是在故意整蠱崔湜呢!慶幸張易之沒有針對自己之余,武崇訓想得更多。這姓崔的居然得罪了“蓮花六郎”最敬愛的兄長,那還了得,以后把他留在身邊,不是和“蓮花六郎”過不去嗎?他暗暗下定決心,要想辦法和崔湜劃清界限。
崔湜的臉色也是略變,有些恚懣地說道:“你休要胡說,我不過是隨意寫了一下而已,哪里有什么以古喻今?”
“隨意寫寫?”張易之哪里肯讓崔湜輕易逃脫干系,冷笑道:“自古道,文以載道,詩以言志。作為一個詩人,尤其是像崔郎這樣聞名遐邇的大才子,怎么會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呢?你又不是剛開始學詩的小娃兒,你說你自己會編排一些無聊的東西來嘩眾取寵,我們大家也不相信啊!”
張易之這話像是耍笑,實則無比的陰損。崔湜在神都年輕的一輩里面,的確算是頗為出名的了。他的詩作才華橫溢,頗為流行。張易之這樣一說,崔湜若是還堅持自己是‘隨便寫寫’的說法,就是壞了文人‘詩以言志’的規矩,也就是自認浪得虛名了。這,對于心高氣傲的大才子崔湜來說,無疑是無比難受的。可是,他若是不認這個,就意味著承認自己‘以古喻今’,在眾目睽睽之下,任由張易之這個明顯要找茬的人發揮下去,他也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俊美男子,會說出什么樣難聽的話來。
崔湜左右為難,又羞又惱,不由撒起潑來,怒斥道:“本官自在這里和這些熟識的年輕才俊論詩作文,有沒有邀請你來,你擅自跑過來也就罷了,還在這里大放厥詞,是何居心?我須不曾請你品評我的詩作,你喜歡也罷,不喜也罷,哪里輪到你這無名小輩來說三道四。要知道,我崔湜在神都的名聲,不是吹牛皮吹出來的,而是一字一句累積起來的!”
他這話等于干脆放棄了反駁張易之關于他是否“以古喻今”的話頭,而是指著張易之的鼻子罵:“你小子算什么東西,我崔湜這么大名氣,憑什么要回應你的話?”完全是想以勢壓人。
崔湜這話一出口,一些和他交好的固然跟著感覺快意,那些和他交情一般,或者這些才子里面身世一般的,就感覺不爽了,一個個暗忖道:“這姓崔的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長得俊一些,投胎的時候選對了人家嗎?就有這么大口氣!”
武崇訓已經徹底放棄了崔湜。他已經完全沒有拯救,甚至提醒一下崔湜的想法。崔湜這小子,在他的眼里,已經是一個沒有前途,并且性命已經去了一半的家伙。他自然不可能為這種人出頭。
張易之“哈哈”一笑,道:“我記得這里可不是你崔舍人的家,而是王家的宅子。我說的對不對啊,小娘子?”他笑著轉過頭去,面向王雪茹。
王雪茹乜了張易之一眼,轉向崔湜道:“這位張五郎,也是我看好的才子,崔舍人應該不會介意我把他請來吧?”
崔湜大感尷尬。出身優越、才思敏捷又仕途順暢的他,這一輩子幾乎沒有收到過挫折。這也讓他一直十分自信。今天,他這種自信第一次讓他吃到了虧。本來,他以為王雪茹一定會站在他這邊,因為站在他這邊,就意味著站在高陽王、梁王這一邊,沒有想到王雪茹不為所動。
“小娘子說哪里話,你是地主,請誰不請誰,自然有決定的權力!不過——”崔湜風度翩翩,即使在這樣不利的情況下,已然表現出了他特有的風度,看起來儀表堂堂。只是,他的話就有些綿里藏針的味道了:“既然這位張五郎是小娘子看得上的人物,一定才學非凡了,不如就讓他為大家獻上一點絕藝,以供大家學習和鑒賞,如何?”
崔湜這話,一則是借著向張易之發難,揭過話題,二則也是對自己有信心。他不相信這個比自己還要年輕的男人,有什么真才學,只要張易之露了丑,他一定可以抓住張易之的痛腳對他進行反擊。
除了武崇訓,大家都沒有見過張易之,聽了崔湜的建議,大家自然都是連聲叫好。只有王雪茹一向知道張易之這家伙有幾斤幾兩,她很想出言阻攔大家,不過群情洶涌,她就算出言,也起不到什么作用。美人兒緊握玉手,不由為身邊的男人捏了一把汗。
張易之倒是坦然得很,笑道:“既然崔舍人如此盛情,倒也難卻。”回頭向王雪茹道:“小娘子,就麻煩你幫我磨墨吧!”
眾人聽得一愕。大家來這里的目的,很大程度上都是為了討好王雪茹,大家都把巴不得親手幫王雪茹磨墨,哪有反過來讓她磨墨的道理!
“好!”王雪茹的反應出人意料的坦然,讓大家眼睛瞪得更大了:“難道這年輕人真有如此大的真才實學,讓心高氣傲的小娘子如此遷就?”
王雪茹坦然地走過去磨墨,磨好了之后,向張易之道:“好了!”
張易之又說道:“我這人還有一個怪癖,就是每每寫詩,都要自己寫一個字,然后有美人兒幫著寫下一個字,才能思路順暢、文思如泉。不知小娘子——”
眾人總算是看出來了,這小子根本就是腹中空空。他在這里找這么多借口,不過是不想動筆而已。崔湜更是立即出言諷刺:“張郎這怪癖真是新奇得很,是不是等下你又要提出,你還要瓊瑤玉液、靈芝仙果進補一番,才能動筆呢?”
還不待張易之反駁,王雪茹道:“好,我就幫你一幫!”眾人欲要相勸,卻被王雪茹攔住。
張易之笑道:“還是小娘子爽快!”便拿起那兔穎筆在紙上寫了個“昨”字,然后說道:“夜!”王雪茹便接過筆,寫下了一個“夜”字,又把筆還給了張易之……
如是者四。兩個人通過這一支筆的來回遞送,那是實打實的眉來眼去,好不曖昧。而其他人則只能干瞪眼,一個個都感覺自己快成了“電燈泡”了——如果這時代有這玩意的話。
好一陣子,兩個人終于停了下來。張易之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看著王雪茹,而王雪茹則是呆呆地看著紙面,眼中星芒閃耀,神情竟是無比的溫柔。
崔湜見了王雪茹這般模樣,暗暗心驚,有些忐忑地說道:“不如把張郎的詩,給大家一起欣賞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