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明萱出了安泰院,東方的天際已經漏出了幾片金光。
她將雪素遞來的手爐攏在大氅下,貼近胸口,一邊往漱玉閣走一邊說道,“昨夜那樣冷,原還擔心今日會再下一場雪的,好在天公作美,看起來今兒該是個艷陽高照的大晴天。”
自從入了十一月,連綿下了好幾場大雪,整座盛京白雪皚皚,像是座巨大的冰窖,已經許久都不曾見過陽光了。
雪素接口說,“我說呢,早起時就覺得沒昨日那樣涼。聽府里的老人們說,咱們盛京入冬時雖然極冷,可只要過了臘月,這天氣就該漸漸還暖起來了。”
她忽然笑了起來,“表小姐怕冷,昨夜您就讓燒了雙份的銀霜炭,這天若再不暖和一些,咱們這個月的例炭可沒兩天就得燒完。”
雖是開玩笑的口吻,但又帶了幾分認真,語氣中藏著擔心和憂慮。
明萱的腳步頓住,她轉身問道,“是不是上回換得的錢都沒了?”
雪素勉強笑了笑,“請嚴嬤嬤添的香油錢五十兩,替老夫人搭棚施粥饋慰鄉民的錢一百兩,打那些賞人用的金錁子共花了二十兩,再加上七零八碎的用途,上回絞了那半壁金冠兌的二百兩銀,花用得差不多了。”
她當著漱玉閣的家,便得操起錢銀上的心。
七小姐的月例是十兩銀子,若換了尋常的小戶人家省吃儉用也可過上大半年,但在侯府卻是不夠用的。與其他院子的婆子丫頭結交要使錢,請人打聽消息要使錢,家中的長輩同輩過生辰要想法子折騰壽禮,各個院子有體面的嬤嬤姐姐們過壽也要湊份子給禮錢。
十兩銀,根本就不夠的。
前兩年,三房私帳上尚還余留了些銀子,可坐吃山空,到了上半年便有些入不敷出,一直都在勉力撐著。三夫人的妝奩倒是豐厚,可大多都是些莊子田地,三夫人去得突然,這些地契房契便都老夫人暫保管著。
總不能跟老夫人要了契約去賣房賣地籌錢……
余下的那些古董字畫寶石太過惹眼,是動不得的。
老夫人這些年時常也賞賜東西下來,但那些稀罕物事都是府里造了冊的,能擺著玩,能轉贈給其他姐妹,也能不小心摔了砸了,卻不能流落到外頭當鋪里去的。讓有心人瞧見了,還以為侯府里要破敗了呢!
算來算去,便只剩下庫房西頭封了庚字號紅漆的那些箱籠,可那是當年左都御史韓修給七小姐下的聘,因他毀了婚約,這六十八抬聘禮便都沒有要回。這原是一注大財,但對被悔婚的女子而言,卻該是奇恥大辱,整個漱玉閣無人敢在七小姐面前提起這茬。
雪素想,倘若不是上兩月實在撐不過去了,她是絕不會多嘴說那句的。
可七小姐卻像是揀到了寶……
明萱抿了抿嘴唇,“上回找到的那金冠,還剩了一半吧?今日府里人多,趁這機會再托丹紅的表哥拿去錢莊兌些銀子回來吧。表小姐愿意在漱玉閣住,咱們便要讓她住得舒舒坦坦的,銀霜炭再珍貴,多燒幾塊又能用得了幾個錢?”
她臉上忽然露出興味的笑容來,“那兩匣子的金頭面雖不值什么大錢,但讓咱們衣食無憂地生活個幾年,卻還是不成問題的。”
古董字畫若拿去典當,難免會被人查到出處,但金鐲子金釵環金頭面卻不一樣,絞碎了看不出來原本的花樣來,便就能拿去錢莊兌銀子。
雪素很是猶豫,“可是,那些都是……”
明萱打算了她的話,“那些都是我的東西,是不是?若那是我的東西,自然我想怎么處置都行,對不對?既如此,還有什么可是?”
她將雪素的身子掰過一些,撩開額頭緊緊蓋著的頭發,指著鬢角處深深淺淺的印痕,正色說道,“我撞傷過頭,過去的很多事情都不大記得了,不瞞你說,我甚至都記不得那位左都御史大人的長相。每常府里有客人見著我,總要用那樣憐憫的眼神看我,好像我就是天底下最最可憐的人了。”
明萱搖了搖頭,“其實我自己并不覺得如此。都已經不記得的事,還有什么好難過的?你我主仆三年,你可曾見過我為了那件事傷懷過?我顧明萱從不為了過去糾結,也從不會為不值得的人傷心。那人毀了婚約,于情于理這些東西便都是我的,我也受得心安理得,從前是因為用不著,如今正是需要的時候,為何不能拿來花用?”
雪素一時怔住,“小姐……”
明萱輕輕拍了拍她肩膀,“我這會處境不好,你是知曉的。遇人不淑這種事,一輩子遇到一次已經夠了,我絕不能再重蹈覆轍的。”
她幽幽嘆了口氣,“咱們回去吧,這個時辰表小姐想必已經起了。”
雪素半晌回轉過來,是啊,小姐都不在意了,她還在意什么?她抬頭望見明萱單薄的背影離得有些遠了,便加快了幾步趕了上去。
月牙門處花枝隱約顫動,均勻抖落幾顆雪珠,一聲輕嘆若有似無。
李琳玥見明萱進屋,把住她手臂就搖晃起來,“說好了早起要叫我的!”
明萱笑著說,“倒還真叫了,你答應了一聲卻卷著被子又翻過去睡了,我實在叫不起你,那可怪不到我頭上。”
她其實是很羨慕琳玥的。
心無雜念的人,自然睡得香甜。藏了太多心事有著太多擔憂的人才睡不實,一點風吹草動就醒了。像她,已經三年沒有睡過一個整覺了。
琳玥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拉著明萱坐下,“我沒去請安,外祖母沒怪罪吧?”
明萱搖搖頭,“祖母心疼著你呢,怎么會怪罪?”
她把朱老夫人的話轉訴了一遍,“等用過早點,咱們換了衣裳就得過去。輔國公府和祿國公府的人想必最先到,說實話,我三年都不曾待客了,那些姐姐妹妹們我都有些分不清,你去年來盛京時可都是見過她們的,記得等會要提點我下,免得鬧出笑話來。”
琳玥笑著點頭,“嗯。”
丹紅將早膳擺好,明萱便開始動筷,“多吃一些墊墊肚子,免得待會餓了卻脫不出身來找東西吃。”
宴席開在寅時,大部分賓客巳正卻都到了,待客的各處花廳堂屋都備有糕點茶水,但待客的主家卻通常都忙得無暇墊腹,明萱雖然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但先前從雪素那探聽了不少消息,大抵的情形還是知曉的。
琳玥一邊吃著,一邊問道,“昨夜好像東南角有些吵鬧,我記得那邊是月錦閣,是出了什么事了嗎?”
她雖睡得實,但中途明萱起身雪素進來回話她迷迷糊糊仍是有知覺的。
明萱沒有瞞她,將侯夫人在安泰院說的那番話道出,“無礙的,大伯母只是以防萬一。倒是可惜了八妹妹,盼了這次筵席許久了,竟就這樣錯過了。”
她心里雖覺得有些蹊蹺,但又想不出侯夫人非要遣走明薔不可的理由,加之她和明薔素來并無交往,因此也不愿意深想。侯夫人說什么,那便是什么吧!
李琳玥聽了,拍手笑了起來,“顧明薔倒也有今日!”
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
明萱奇道,“你和八妹妹鬧過什么別扭?”
琳玥嗤笑一聲,“那倒沒有,我就是看不慣她那做作的姿態。在你們府中,我瞧她長得不如二舅母家的芍姐兒嬌艷,身段不及新來的那位蕪姐兒窈窕,氣質沒有六姐姐嫻雅,若論貞靜端方,更遠不如萱姐姐你的。論出身,只不過是婢出的庶女,怎得就要比郡主娘娘還傲氣呢?”
她的二嫂就是成懷王的郡主,性子最是溫和親切了。
明萱淺淺笑了笑,“各人有各人的脾性罷了。別光說話,多吃一些。”
她直覺地不想多談明薔的事,便將話題岔開。
李琳玥便不知怎得頗有些感慨地望著她,“萱姐姐,你真是好性子。真可惜我三哥已經和梅翰林家的孫女兒在議親了,不然你給我做嫂子該多好!”
她話剛說完,便已發覺不妥,忙捂住自己嘴,“哎呀瞧我,真是什么話也敢亂說。萱姐姐,我可不是故意冒犯你的,千萬別跟我一般見識。”
這話倘若讓人聽了去,確實是有礙名聲的。
但這會卻是在漱玉閣,明萱并不在意,她笑著說,“你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在這里便罷了,外頭可不許再莽撞了。不閑聊了,快吃快吃!”
琳玥吐了吐舌頭,見明萱果真沒有生氣,這才放心大快朵頤起來。
明萱心里卻在想,大姑母果真是個利害人物,在三個兒子的姻緣上簡直算得上是殫精竭慮了。
平昌侯世子李少楨娶了定襄侯的嫡女沈氏,沈家掌握兵事世代封侯拜將,沈侯爺素來以兵道治家,沈氏也果然不負所望,不僅能料理家事,身子也好,過門不過五年,已經產下三個男嗣了;次子少珩,娶的是身份尊貴的成懷王郡主,雖是皇親,難得好性;李家已經不缺富貴權勢了,所以李少祈的妻子便選了梅翰林的孫女,梅翰林曾任國子監祭酒,品階雖然不高,但桃李滿天下,最是清貴了。
她正想著,泰安院的二等丫頭紫玉匆匆來請,“輔國公夫人并幾位奶奶小姐都到了,老夫人請七小姐和表小姐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