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韓修沒有讓開,他猶如泰山之姿昂然屹立,巍然不動。
明麗的陽光從半開的榆木菱格窗中見縫插針地鉆入,瀉在這狹窄的走廊,形成斑駁凌亂的倒影,他晦暗莫測的臉上七分光影三分暗沉,令眉眼的線條愈顯剛硬。似是對明萱的抗拒有些不甘,他眉頭有些微皺,“我送你過去。”
他想了想,又解釋了一句,“楊右丞府上進了盜賊,這幾日五城兵馬司的人在到處盤查,顏家居在城西,從此處過去尚要經過中城,你坐我的馬車,不會有人膽敢問詢。”
前些日子京城好幾家高門大戶連番失竊,前日賊子摸進了楊右丞的書房,膽敢去偷放著草擬著新政令的折子,出門時被看家護院的侍衛撞見,那賊人膽大包天,竟還鬧出了人命,楊右丞貴極人臣,論權勢只在裴相之下,府中卻被個賊子如入無人之境,自然咽不下這口氣,因此著令五城兵馬司嚴密盤查內城來往,誓要將賊子緝拿歸案,五城兵馬恪盡重視,無人敢懈怠,這幾日盤查巡視極嚴。
明萱聞言冷笑著說道,“謝過韓大人好意,不過你我曾有過婚約,瓜田李下之嫌,想來是該要避忌的,不然若是韓夫人誤會了,那該如何是好?我不過是個贏弱女子,五成兵馬不會將我錯當成盜賊,不過是盤問幾句罷了,我受著便是,無礙的。”
她將坐的是顏家的馬車,便算被五城兵馬盤查,也自然有顏家的人替她圓話,顏增雖不過才正五品,但也是官身,這點面子五城兵馬司的人總該給的。
可她若是上了韓修的馬車,那便就說不清楚了,顏家的人定要誤解她的,倘若讓旁人看到她與韓修共乘,定會以為她與他藕斷絲連牽扯不清暗度陳倉,那她的名聲才叫徹底毀了。
流言蜚語最是可怕,若是鬧得滿城風波,到時候侯府怎還容得下她?韓修是有夫人的,顧家不可能讓她去做妾丟人現眼,那么擺在她眼前的便只有兩條路,要么削了頭發去做姑子去,一輩子青燈古佛孤獨終老,要么便是素綾一匹毒酒一杯最后“急病身亡”,高門大戶里處置障礙時向來都是那等腌臜手段,她便是不曾親眼見過,卻也聽說過不少。
可這兩條路,明萱哪一條都不想要的。
她眼眸低垂,語氣里藏著深不見底的憂懼,“閨中女子的名聲不容有失,還請韓大人不要為難我一介弱女,請您讓開。”
韓修終于有所動容,他側過身子給明萱讓出一條道,默默地望著那窈窕纖弱的倩影離開,她的步履太過匆忙,甚至有些慌不擇路的踉蹌,就好像身后有猛虎對著她張開了血盆大口,若她不逃,便是死路一條。
他沉沉嘆了口氣,對著空落落的回廊神色極盡恍惚,他眼神空洞虛無,仿佛墜入了回憶的無盡深淵,他低聲呢喃,空氣里回蕩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奈與惆悵,“阿萱,浚哥兒本該今日降臨人世的,他是我們第一個孩子呢,可惜……你什么都不知道……”
這番令人驚心動魄的低語,明萱并沒有聽到,她此時正在丹紅的掩護下悄然從霓裳坊的后門出去。
一輛烏青色的馬車已然候在巷口多時,聽到動響,車簾輕啟,露出顏青璃秀美的臉龐來。她忙四處張望了下,見巷中此時安靜,并無什么人經過,便用力向著明萱揮手說道,“這里,快上來。”
明萱和丹紅一塊上了馬車,看到顏青璃仍舊穿著一身素色衣衫,臉上戚容并未褪去,眼角也隱有淚痕,不由擔憂地問道,“令兄的情況不太好嗎?”
若不是她,顏清燁如今該正在備戰春闈,待一朝金榜題名,得中三甲,自然有的是如花美眷錦玉良緣,少年得意,說不定將來還能得今上重攜,他原本該有份錦繡前程,以他心性,日子定也能過得和美。哪里會似今日這般滿身是傷?
她對顏小郎的觀感甚好,哪怕做不成夫妻,她仍舊希望他能過得好的。
顏青璃眼角淚滴滾落,她忙拿帕子掖了掖,有些猶豫地說道,“身上的傷已經好了,醫正說還有些心病。”
在面對強大得像山一樣的韓修時,沒有人能夠不膽顫心驚,顏清燁縱然再有風骨韌勁,可心里卻如同明鏡一般清楚,他是斗不過韓修的,這門親事遲早要結束,不是顏家開口,便是顧家開口,他注定不能與她做夫妻。只是,越是明白,他便越是感到心痛,身上的傷口早已經結痂,可心里的苦痛卻永遠無法愈合。
他是在自暴自棄。
明萱便有些靜默,心病還需心藥醫,可她稍會即將帶給顏家小郎的,不可能是正對病癥的良藥,也許將是一劑催命符……
韓府座落在內城以西,并不是繁華的街巷,遠遠行來,竟還有些冷清。馬車一路進了府門,停在二門處,顏青璃和貼身的丫頭先跳下車,然后將明萱扶了下來,她低聲解釋道,“父親有公事在身,并不在家,我母親這會應還守在二哥屋子里,大哥陪著大嫂去了岳家,家中無人來迎,還望七小姐莫要見怪。”
明萱心中苦笑,這又不是上門做客,事從權宜,她哪還會會在意顏家待客禮儀上的缺失?再說,她也沒有心情計較這些。她斂了斂眉,沉聲說道,“我不能出來太久的,你便直接領我去見你二哥吧。”
顏青璃點了點頭,領著她主仆一路穿堂過巷進了間屋子的外廂,沖著那處翹首以盼的中年婦女說道,“母親,顧家七小姐來了。”
明萱看見個慈眉善目的婦人,長得與那日在秋華園見著的布政司李參政的夫人有七八分相像,心里知曉這便就是顏清燁的母親了。
她心中暗覺可惜,一路進來,顏家雖不是很大,但庭院房舍卻錯落有致,干凈明快,院中擺設也不是什么名貴稀罕物事,看起來卻別有幾分風情,以一斑得窺全豹,顏家實是氛圍極好的一戶人家。眼前這婦人看起來又十分慈悲面善,并不似那等尖酸刻薄的面相,倘若真有幸能嫁進來,有這樣的婆母日子定不會太難過的。
可此時說什么都已經無用,她想著心里隱隱有些憋悶,但舉止禮儀卻一分都不敢怠慢,她端莊大方地對著顏夫人施禮,柔聲說道,“明萱見過伯母萬安。”
顏夫人神情有些復雜。
自己疼愛的兒子落到這步田地,她這個做娘親的又怎會不心疼?在未見到明萱前,她心底難免是有些怨忿的,又懷疑明萱與那位韓大人之間仍有茍且,否則對方都已經娶了妻,為何還要因為這門親事而故意為難威脅自己家人?可這會子見到明萱落落大方地站在她面前,行止端莊有度,言語得體有禮,心里便又覺得事實真相許不是如此的。
可即便明萱也是無辜受害者,又能如何?這門親事總是已經到頭了,她也是真心不想高攀高門貴女的,便只能斂下情緒,語氣真誠地懇求道,“我們顏家雖不是什么達官顯貴,卻也是重信諾的人家,這會若不是逼不得已,實不會這樣行事的。不論如何,都是我們顏家愧對了七小姐,卻還要煩請您替我們勸著燁哥兒,實在是……對不住您。”
明萱面上平靜無波,從她神色看不出她心底波瀾。在永寧侯府隱忍三年,她早就學會如何將情緒隱藏,此時境況,她縱是沖著顏夫人大發脾氣也是無濟于事的,又何苦非要讓旁人看見她心中真實情境?但她認了是一回事,有些話卻仍舊須當說清楚的。
她輕輕扯了扯嘴角,低聲說道,“自古男婚女嫁,成與不成,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今日來此,并非因做了不合規矩禮儀之事心中愧疚,而是因為體諒夫人的愛子之情。貴府上近期遭遇,原不是我心中所愿,但若當真與我有關,卻都是我的過錯了,明萱在此先與您致個歉。若兩家婚約解除之后,貴府上能夠一切順利,我便也就心安了。”
顏夫人微愣,隨即急忙說道,“皆是顏家的過錯,是顏家對不住七小姐。”
明萱抿了抿嘴,她指了指內室問道,“貴府二公子在里頭?”
顏青璃點頭,“是,求您說幾句狠話,讓我二哥歇了那心思吧。”
明萱眼波微動,對著顏青璃說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合規矩的,顏小姐先命人將令兄的帳子放下,再陪我一道進屋,我隔著紗簾與他說幾句便成。話先說在前頭,不論我待會要說什么,后果都與我無關,我今日不曾來過此處,將來也不想聽到任何一句閑言碎語。”
顏青璃俱都應下了,今日之事若是傳出去,于顏家也并非好事。她令丫頭按著明萱的吩咐將帳子放了下來,又親自將顏清燁喚醒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這才請了明萱進屋。
雨過天青色的紗帳之后,影影綽綽地映著顏清燁的影子,他此時已經坐起,一手撐住床櫞,一手緊緊抓住紗幔,他的聲音虛弱又無力,似乎料想到了會聽見什么,卻又隱隱含著一絲期待,“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