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舟這邊和劉茂聲、曾子固兩人打了聲招呼，便跟著德利涅來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館。
咖啡館里。
在侍者詢問需要什么時，陳舟只點了一杯白開水。
說實話，陳舟不是很喜歡喝咖啡，他真的喝不習慣。
相比之下，白開水才是真正的大眾飲品。
看著對面的年輕人，德利涅輕聲問道：“你知道我為什么找你嗎？”
陳舟想了想，不確定的說道：“關于標準猜想的課題？”
德利涅點了點頭：“和老師的課題有關。”
得到肯定的回答，陳舟反而更疑惑了。
自己好像也不能夠幫他解決標準猜想呀？
而且自己也沒有標準猜想的研究經驗，提供不了啥幫助。
難道說德利涅教授這么看得起自己，覺得自己研究的課題，就一定能搞定，所以這是來勸自己去研究標準猜想？
這怕不是拿自己開玩笑呢吧？
陳舟自問，他是絕對比不上眼前的老人的。
而標準猜想這一難題，不止在現在，更在未來。
至少現在的他，遠沒有解決這一難題的能力。
德利涅一直在觀察陳舟，注意到陳舟疑惑的表情后，倒沒有立即解釋。
而是自顧自的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不急不緩的說了一個故事。
“記得最早是在1959年的時候，德沃克用p進方法證明了第一個韋伊猜想，也就是有限體解形的ζ函數是有理函數。”
“后來在1964年，我的老師格羅滕迪克，對韋伊猜想的I進證明，更加普遍，并引介了他的‘六項運算的形式系統’。”
“再后來，老師他證出了第二項韋伊猜想，也就是解形的ζ函數，滿足某項泛函方程。”
“也是在上世紀60年代的那段時間，找出方法，證明最后的韋伊猜想，成為了老師研究的主要靈感源頭，也成為了他的執念。”
“‘標準猜想’的構造與提出，就是在這個時間段。老師他始終認為，如果能證明這些標準猜想，就可以證明整個韋伊猜想。并且，深陷于此……”
聽著德利涅的講述，陳舟臉上疑惑的表情，已經逐漸消失了。
他隱約猜到了德利涅在講座中，那段獨特開場白的原因。
誠如德利涅所說，標準猜想是格羅滕迪克最后留下的遺憾。
也是繞過標準猜想，證明了韋伊猜想的德利涅的遺憾。
而這個遺憾的原因，德利涅正在告訴陳舟。
“因為深受老師的影響，在對韋伊猜想進行研究的開始，我也是圍繞著標準猜想進行的。”
“直到后來，我看到了藍津教授的論文，其中討論的是老師不知道的古典模形式理論。”
“而這一關鍵概念，成功的幫助我繞過標準猜想，證明了韋伊的最后猜想。”
“這也是后來為什么會有數學家說，為了證明最后的韋伊猜想，還需要更古典的素材，而這正是格羅滕迪克的盲點。”
“但實際上，這是對老師最大的誤解！”
德利涅的聲音中帶著某種異樣的情緒，以至于聲音變得微微有些顫抖。
此刻的陳舟，顯然是一名合格的聽眾。
同時，他也在試圖理解德利涅的這種情緒。
德利涅的這些話，也使得陳舟確認了自己的猜測。
在今天的講座中，德利涅確實是因為格羅滕迪克，才有了那樣的開場白。
也正是在格羅滕迪克逝世兩年后，德利涅借著這樣的場合，宣泄著某種情緒。
只不過，陳舟不明白的是，為什么是在兩年后？
還有，對方為什么是和自己說這些話？
德利涅停頓了片刻，稍微收斂了一下情緒，才繼續說道：“在老師的心里，韋伊猜想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冰山的一角，可以反映出他想要發現與發展的基本數學結構。”
“如果能證明標準猜想，就能更深刻的揭露這層結構。也就是說，韋伊猜想應該為標準猜想服務。”
“在證明韋伊猜想的過程中，一定也是不應該繞開標準猜想的！”
“如果我用到Motive理論，老師肯定會非常感興趣。因為這表示，標準猜想有了新的發展。”
“但我卻把這冰山一角，給饒了過去，完全的脫離了標準猜想……”
說到這，德利涅輕輕嘆了口氣：“也因此，老師他對我的討巧證明，并不太感興趣。”
陳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位數學大師。
但這里面的前因后果，陳舟是聽清楚了的。
陳舟覺得德利涅今天的講座，大概就是彌補格羅滕迪克的遺憾，以及他自己的遺憾，所邁出的第一步。
沉默了一會后，德利涅端起咖啡，再次抿了一口。
看了看對面的年輕人，德利涅忽的說道：“對于今天的講座，你有沒有什么想法？”
陳舟想了想，說道：“米爾諾猜想吧，我覺得這些新的研究成果，應該能夠促進米爾諾猜想的解決，并未許多命題提供解決的鑰匙。”
米爾諾猜想正是一個將上同調理論和代數K理論聯系起來的命題，也涉及二次型理論，是代數K理論二三十年來最重要的問題之一。
更為重要的是，如果米爾諾猜想被解決。
那么，這一數學理論的突破，將為貝林松里赫登鮑姆猜想、布洛赫加藤猜想的解決，邁出極其關鍵的第一步。
而這些數學猜想，是這么多年來，貝林松、布洛赫、里赫登鮑姆等人，在對標準猜想進行研究時，所得到的對特殊的代數多樣體成立的基礎性“結果”。
這個結果之所以打雙引號，是因為這些基礎性的命題，都只是猜想而已。
但現在，德利涅的研究，似乎令這些猜想有了變為定理的可能。
也使得格羅滕迪克心心念念的標準猜想，有了更進一步發展的可能。
雖然陳舟的回答，說的不是那么清楚。
要擱普通人來聽，可能壓根不知道陳舟在說些什么。
但是，當德利涅聽到陳舟的回答后，頓時便雙眼一亮。
看陳舟的眼神，也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我本來以為你的研究領域，一直局限于解析數論，對代數幾何的了解，并不夠深。但你的回答，超出了我的預料。”
德利涅毫不掩飾的夸獎了陳舟一番。
陳舟卻解釋道：“標準猜想這樣的難題，大概沒有哪個數學家，會不感興趣。更何況，我的導師，可是代數幾何的阿廷教授。”
德利涅笑著點了點頭：“我差點忘了，你的研究生導師，是邁克爾·阿廷。”
頓了頓，德利涅問陳舟：“既然你也說對標準猜想感興趣，那你有沒有想過轉過來研究這個課題？”
陳舟被問的愣了一下，這難道就是找自己的最終目的？
不過沒等陳舟回答，德利涅自己先說道：“我倒是很看好你在這一塊進行研究，我也想相信你可以取得和解析數論一樣的成就。”
“另外，不知道你對我的課題組有沒有興趣，過來和我一起研究呀？”
陳舟表情有些古怪的看著德利涅，這小老頭到底是幾個意思？
先給自己說故事，然后又問自己聽講座的想法，現在更是直接邀請自己加入他的課題組。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拋磚引玉，拉人入伙之術？
“那個……德利涅教授……”陳舟遲疑著說道，“我覺得目前的我，可能并不適合進行標準猜想的研究……所以，還是謝謝您的好意了……”
誰知德利涅聽到這話后，只是笑著說道：“沒關系，標準猜想的解決，也不在這一兩年的時間，等你準備好，我們再一起研究，也可以。”
陳舟頓時無語，這未免也太……
但隨之，德利涅繼續說道：“這份邀請，并不是說以我為主，或者說你過來是為我的課題組服務。我們倆之間，將會是平等的合作關系。”
陳舟抬頭看了德利涅一眼，這話里的意思，或者說這番話的重量，未免有些太重了。
雖然陳舟剛剛獲得柯爾數論獎，拿到了這個數論界的最高榮譽。
但是在德利涅面前，他也只不過是一名在數學界里剛剛起步的幼兒而已。
不管從哪個層面來說，他都不具有和德利涅成為標準猜想這一課題研究合作者的平等性。
倒不是說陳舟的能力完全不夠。
只是因為對方是德利涅。
敏銳的察覺到了陳舟的變化，德利涅輕聲說道：“我的老師在研究標準猜想，發展Motive理論時，遇到了很大的技術困難。”
“相信你從我的講座中，也了解到了。在標準猜想的研究中，最嚴重的問題是，想要達成老師的Motive理論的想法，必須要構造出足夠多的代數閉鏈。”
“但可惜的是，老師他即使消耗了許多心神與智慧，卻依舊無法找到心中的Motive理論。”
“而且從那時起，就還沒有人成功過……”
陳舟一時沒反應過來，他不明白德利涅為什么又說出了這樣的一番話。
陳舟遲疑著說道：“德利涅教授，您的研究正在靠近這一理論，不是嗎？”
德利涅微微搖頭：“雖然數學界還未確信我的研究成果，但我自己明白，這只是開始罷了，甚至稱不上是靠近這一理論。”
聽到德利涅的話，陳舟沉默不語。
他覺得德利涅有些悲觀了。
事實上，這一研究成果的重要性，正在逐步凸顯出來。
就如陳舟剛才所想的那樣，這一成果所預示著的一系列命題，不可謂不重要。
德利涅看了一眼不說話的陳舟，端起已經涼了咖啡，又再次放下。
“我一直覺得可能正是執著于Motive理論的，執著于標準猜想的研究，老師他才沒有能夠解決韋伊猜想。”
“但偏偏，韋伊猜想又被我用討巧的方法解決了……”
陳舟明顯的從德利涅的聲音中，聽出了一絲悲愴之意。
抿了抿嘴唇，陳舟出聲說道：“但不可否認的是，韋伊猜想的證明，是代數幾何近幾十年來，最偉大的成就之一。”
德利涅搖搖頭：“如果沒有繞過標準猜想的話，我或許還可以坦然接受這樣的說法。但是現在，我留下的只有遺憾……”
停頓了一下，德利涅看著陳舟，終于說出了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陳舟，我知道這樣說可能很冒昧，但是我得為我剛才的話，做出合理的解釋。”
陳舟輕輕點頭，德利涅繼續說道：“標準猜想的研究，應該是需要數學家不斷去嘗試，最終完成的。”
“就像費馬大定理一樣，歷經數百年的嘗試，最終由懷爾斯教授證明了出來。標準猜想，也應該如此。”
“作為標準猜想的提出者，我的老師格羅滕迪克是最初研究標準猜想的數學家。可惜的是，他并沒能夠最終解決這一可能屬于未來的難題。”
說到未來時，德利涅的眼神中，有著一種期許。
“我本來應該是標準猜想的研究中，最能夠接近老師想法的人，但可惜……”德利涅繼續說道，“為了彌補這種遺憾，近些年來，我始終執著于標準猜想的研究，并且取得了你所知的那些成果。”
“但是，在標準猜想的研究中，我深知這一猜想的解決，不會在我。我只是后人的鋪磚引路人罷了。”
“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在我之后，不要放棄標準猜想的研究……”
德利涅的話說完，陳舟也終于明白過來。
德利涅這是在找標準猜想的“傳承人”。
陳舟覺得，大概就是傳承人的這個意思。
從格羅滕迪克，到德利涅，這是一脈相承的。
但是在德利涅之后，他自己并沒有合適的“傳承者”。
所以，他找到了陳舟。
當然，陳舟覺得德利涅對標準猜想的執念，大多來自于他想要彌補遺憾的內心。
而這份內心，所蘊藏的感情，全是他和格羅滕迪克的師生之情。
從這番談話中，陳舟也終于明白了，數學家的感情。
由數學始，至數學終。
說實話，德利涅的這個請求，對于陳舟來說，并不算多難的事。
在數學的道路上，“立志”構建自己數學大廈的陳舟，肯定是繞不開標準猜想，這一代數幾何領域當前最重要的難題的。
但是，陳舟得弄明白一件事。
那就是，為什么是他？
相比之下，代數幾何領域的超級天才舒爾茨。
難道不應該更合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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