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場綿綿的秋雨,水滴在大司馬府后院的湖面上跳動著。
穿過重重雨幕,來到光線昏暗的內室里,一個白發老人正端坐在床榻之上,向身前的二人交代事情。
干癟的嘴唇以極其微弱的幅度迅速翕動,氣氛明明緊張得快要令人窒息,偏又仿佛能聽到一種氣定神閑的韻律。
“遷至兗州的烏丸人,這幾十年來可有異動?”江曉微閉著眼,開口詢問。
“小事不斷。”曹植回道。
“異族,心異。傳令,將那幾十萬的烏丸人全部拆分,徹底打散至各州各郡,每縣不可超過百人,若有不從者,殺無赦。”
兩個民族的融合需要時間,在烏丸徹底融入中原之前,江曉只能盡力抹除他們禍亂天下的可能性。
魏國的縣城數量成百上千,在每縣的上千居民中塞下一百個烏丸人綽綽有余。
百年之后,這些烏丸人將會徹底忘記他們的出身,忘記他們曾經的仇恨,在他們的心里除了柴米油鹽,就只會剩下朝廷和天子。
“羌胡已滅,數十年內鮮卑也無力南下,西域諸國不成氣候,無需理會……北方,也只剩下南匈奴了……”
江曉想起了去卑和呼邪,還有朱靈的二姐朱蕓。
去卑懼怕魏國,沒有那個膽量會去造反;呼邪身旁有朱蕓在,應該也不會有南下中原的想法……
但還是不妥。
南匈奴人口數十萬,全部盤踞在黃河并州一帶,一旦中原發生禍事,他們便可大舉南下,禍亂中原。
曹操生前曾把南匈奴分為五部,除了去卑以外,每部都設立了不同的首領來領導,意在利用南匈奴之間的內部矛盾,讓他們互相牽制和消耗。
但此舉只在魏國強勢之時有用,一旦魏國稍有衰弱,便將后患無窮。
不能把他們就這么留在那。
江曉想了想,開口道:“關于南匈奴,我有三道命令。第一條,十年之內,用一定的補助,鼓勵南匈奴族人和漢人通婚,無論男女,成婚后,必須遷往中原居住。
十年之后下達第二條,強制要求南匈奴族人和漢人通婚,若有不從者,查抄家產,發配充軍。
平滅吳蜀之后下達第三條,將南匈奴五部全部遷往江南吳地,按處理烏丸人的方式來辦。”
“嗯。”曹植和小柏同時點頭。
本來,只需調集大軍,突襲北上,就能畢功于一役,將那幾十萬人全部坑殺,徹底解決南匈奴的隱患。
但想了想,江曉還是決定用這種較為溫和的方法,來處理南匈奴的問題。
這其中固然有朱家的原因,但更多的,還是她不想再殺人了。
小喬的死,終于讓她清醒了一回,不說變回原來的模樣,但至少,江曉也想彌補一下這一世的錯誤。
或許這樣,等她醒來后,也不會失望太多。
“我死之后,盡量不要挑起戰爭,國內應以休養生息為主,輕徭薄賦,陛下那邊我會去說。
此外,兵不可廢,對于吳蜀兩國不可操之過急,時機會到的,在那之前,我們只需做好準備即可。”
頓了頓,江曉又將目光轉向小柏。
“立下規矩,外戚不可干政,違者天下當誅,別走了后漢的老路,朝廷的組成只能有三部分,宗室、世家和寒門。
后宮之主,首先考慮品德和才能,盡量別選世家女,這一條要傳下去。”
“是。”小柏低頭應道。
她知道江曉這句話的意思,曹植已經被江曉內定為了下一任皇帝,而她將會以曹植皇后的身份進行輔政。
江曉允許后宮參政,卻不允許出現外戚干政的情況,這看似有些矛盾,畢竟自古以來后宮和外戚都是緊密結合的。
但魏國的情況有些特殊,軍中大權一直都握在曹氏宗親的手里,況且在之前的幾番政令下,宗室的力量得到進一步加強。
不出二十年,魏國宗室的勢力便能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且這些掌權者,都是陪著皇帝一起長大的,和宗親封王生疏,彼此之間感情深厚,忠誠度有保障,造反的可能性較低。
在這樣的情況下,外戚很難有足夠的生存和發展空間。
江曉想要的,是一個盡量沒有背景,有著足夠才能,可以輔助皇帝的賢內助,這也是她選擇小柏的原因,她也希望小柏能把這一點傳下去。
“如果可以的話,就把小家伙們放出去歷練歷練,深宮中,養不出什么好皇帝。”仔細想了想,江曉又加上了這一句。
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有如此啰嗦的時候。
差不多,她已經把能囑咐的都囑咐完了,本來她還想說說世家的事,但仔細想一想,還是算了。
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再往后的事,就不是她該操心的了。
況且,面前的這二人也不是什么庸人,有些事,他們知道該去怎么做,無需她過多的去插手。
不過有一件事,倒是需要她親自來動手。
“傳令,以我的名義,鏟除河內司馬氏,夷三族,一個不留。”
“咳咳……”
迷糊間,有一個人影伴隨著陣陣咳嗽聲走了進來。
“陛下。”曹植和小柏起身對曹叡行禮。
“聽說大司馬時日無多了,朕想過來和她說兩句話。”
曹叡是穿著便服來的,手中提著個包裹,不斷地咳嗽著。
曹植和小柏聞言退到房外,江曉抬頭看著曹叡,微微一笑。
“陛下怎么有時間跑來看我了?”
其實在曹叡登基以后,二人在私下里就幾乎再沒有見過面了,其中原因,倆人都清楚。
“朕百年之后,誰可繼承大統?”曹叡直接開口詢問。
“曹植。”江曉回道。
“唯他一人?”
“唯他一人。”
“也好……”曹叡點點頭,抬手將手中的包裹丟給江曉。
“這里面的東西是母親自殺之前拜托我交給你的,當時我心中怨恨,故意將它隱瞞,如今……希望你別因此記恨我……”
曹叡說著,人已經走到了門外,他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老東西,你竟然沒熬贏我……”
曹叡走了,江曉卻看著這個包裹愣愣出神。
這是小宓留給她的,江曉幾乎是顫抖著手將其打開。
里面只有兩樣東西,一件衣服,和一封信。
江曉記得這件衣服,那是在鄴城,她和甄宓第一次見面時,她給甄宓披上的那件白袍。
幾十年過去了,這件衣服還是如同當年那樣,上面再沒有血跡,那是甄宓一點一點把它們洗凈的。
放下衣服,當江曉打開那封信的時候,眼淚再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
信里只有四個字——[記得回頭]
我一直都很喜歡你,從你遞給我那件衣服開始,從我們第二次見面開始,從你今天早上第一個將我推進馬車里開始……從一點到很多,直到裝滿。
是嘛?那我也給你點面子。
奉孝啊,我們一起入輪回好不好啊?
嗯?姓郭的你竟然想殺我?看我不先掐死你!
所以你的意思是自從遇見我,你就開始倒霉了?
不,我在這里等你。
當你面對光明的時候,黑暗就在你的身后;當你面對黑暗的時候,光明同樣也在身后。奉孝,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覺得自己已經陷入了黑暗里,那千萬不要忘記,只要轉個身就行了。
耳邊突然響起了好多話,那都是同一個人的聲音。
她們認識了很久,相處得很短,但值得回憶的東西卻有這么多。
心里有什么東西在一點點的失去,她站起身,抱著信和衣服,一步步地走出內室,走出大司馬府,走出洛陽。
隨便吧,能走到哪。
現在她只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安靜地睡一覺。
回憶,或者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