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你如此地忤逆了朕,你知道你該當何罪嗎?”武曌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是的,奴婢知道。”婉兒低頭回道。
“你知道什么?”
“奴婢……”
婉兒剛說完這兩個字后就突然停住了,她突然意識到,此時此刻她連“奴婢”這兩個字都不愿意再說了。
這么多年來她已經說得太多了,她不想再說也不想再做奴婢了。
于是婉兒改口道:“婉兒知道,忤旨當誅,婉兒是死罪。”
“你知道就好,是你背叛了朕!”
武曌從龍床上站起,顫巍巍地說著,“朕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這一天是遲早的。自從朕把你從那個內文學館里帶出以后,就知道一定會有你我告別的這一天。只是朕沒想到殺你的這一天竟然拖了這么久!
朕也知道,不是朕殺了你,就是你來殺了朕!你看你已經在殺朕了!朕收養了你,為什么?可能連你都不知道,那就是朕要把你培養成一個和朕一樣的女人,一個和朕勢均力敵的女人!
否則朕在這個男人的世界里就真的太孤單了,你也果然沒有辜負朕,就連朕也沒有料到你竟然這么快就成了朕身邊舉足輕重的人物。
這么多年來你一直在忠心耿耿地陪伴朕,幫助朕,朕也一天天地依賴于你,離不開你,一點一點地陷入你為朕編織的陷阱,可無論朕怎樣地糊涂,但有一點朕是清醒的,那就是朕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的!
其實朕更期望看到的,也許并不是這一幕,是你在逼朕……不,朕想看到的不是朕首先殺了你,而是有一天,當朕行將就木的時候,你來殺了朕,殺了朕并且取而代之!
這偌大的朝廷,其實真正能和朕旗鼓相當的只有你!可是你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呢?你干嗎要這么急于跳出來復仇呢?你就不愿意再多向朕學一點東西,就這么急著結束你的生命嗎!”
武曌在婉兒的面前踱著步,她反復地走著,嘴里也反復地說著,婉兒不知道,她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她聽的,她甚至無法聽出女皇話中的真假。
“這一天是必然的,你是一定會為你的那些親人們報仇的,我們終于等到了,只是,朕有點可惜,也真的有點難過。
說起來那個薛懷義是白死了,他是無辜的,真正的縱火犯其實是你,婉兒這十多年來朕是怎么對你的?你干嘛要這么做?你為什么要毀了朕的念想?
朕已經想了很久,遲遲下不了這個決定,朕不能想像你離開朕之后的樣子,朕也不知道朕是否能承受這個結果,但是,就在剛才,朕下定了決心。
因為你就是橫在朕頭上的一把劍,你隨時隨地都會要了朕的命!現在你要走了,朕還真有點舍不得,婉兒,失去你朕真的很痛苦……
但是,晚了,去吧,孩子,去見你的那些親人們,去吧,去與他們永遠相伴。
但是有一點你要記住,那就是在這十多年里,朕是真的愛你的,在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像朕這樣的人來愛護你了……來人!送婉兒上路!”
武曌終于接受了這個事實,她一聲令下,早就埋伏在屏風后面的幾個御林軍士兵跑了出來。
婉兒很平靜,在離開之前,她依然沒有忘記去施那個跪拜的禮節。
“圣上,婉兒告辭了,望圣上珍重。”
說完,婉兒抬起了頭,她突然看到了一向冷酷無情的武曌臉上,竟然已經是淚流滿面!
武曌沒有去迎接婉兒的目光,她移開了自己的視線。
不知為何,婉兒的眼睛頓時也濕潤了起來,她再次對武曌叩首說道。
“請圣上不要難過,婉兒這十多年能和圣上相伴,已經夠了,只希望圣上以后能夠照顧好自己。”
婉兒起身,隨著御林軍士兵離開了。
寢宮里,武曌閉上了眼睛。
她突然很惶惑,她不知道就為了兩座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宮殿,而失去有著實際意義的婉兒,這是不是值得的?
但是旨令已經下了,所以她也只能閉著眼睛擺了擺手。
去吧。
害怕嗎?
“不害怕。”婉兒平靜地回道,她確實不害怕。
遺憾嗎?
“有一點。”
這一切公平嗎?
婉兒沉默了。
這世間哪有什么公平?尤其是在這里,只要你強,你就能掌握一切,弱者是沒有資格說不公平的 在熬過了那個漫長的牢獄之夜后,清脆的鳥鳴將婉兒喚醒,她想不到在這個陰暗潮濕的牢房路她竟然也能睡著。
她坦然地面對死亡,當鐵門打開,婉兒便走出了那間陰暗的牢房,強烈的陽光有些刺眼。
婉兒就這樣心平氣和地,坦蕩從容地走向了后宮中一個小小的刑場。
她走在石板路上,那是一種異常凄美的赴死的感覺。
她走上了那邢臺,將自己的頭顱放在了鍘刀上。
“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婉兒說道,她是對江曉說的。
無妨,你不會死的 江曉的聲音還是那么沒心沒肺。
“為什么?”
因為那個老女人,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你能給她的是什么,一晚上的時間,足夠她下定決心了 婉兒沒有再搭話了,她就這樣靜靜地趴在鍘刀上。
她在等待著那一刻,她覺得那一定也像政治的游戲那樣充滿了樂趣,令人向往。
所以她平靜地等待著,她已經沒有牽掛了,畢竟靜兒已經長大了,可以照顧母親了。
然而,她終究是沒有等到那一刻,因為匆匆趕來宣讀圣旨的宮廷密使到了。
婉兒忤旨當誅,圣上惜其才,止黥而不殺也。
婉兒愣住了。
黥刑,就是在臉上留下一個羞辱的印記,這是無法消除的,會伴隨著受刑者一生的印記,令人深惡痛絕甚至是恐懼。
突然間,她明白了,她終于明白了武曌的用意。
武曌不是要她死,而是要以黥刑來毀了她的尊嚴,毀了她的本質,比生命還要重要的本質。
她想讓婉兒永遠抬不起頭來,永生永世做她的奴婢。
這對婉兒來說是極為殘忍的,她無法想像在以后的漫長歲月里,她都將永遠背負著這個恥辱。
這才是真正的刑法,將一個活人狠狠地踩在爛泥和污水中。
她突然絕望了,這份絕望落在了那個施刑者的眼中。
他手中的刀愣在了半空,他見過太多次這樣的表情,但唯獨這次他猶豫了。
這張臉很美,這個人很令他心碎。
刀在半空比劃著,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從哪里下手。
“可以刺在我的額頭上嗎?”婉兒開口了,或者說江曉開口了,因為婉兒的意識沉寂了下去。
施刑者一愣,看著婉兒那光潔的額頭,最終將刀點了下去,然后倒上了墨水。
轉瞬之間,刺痛侵襲到讓江曉的知覺甚至有些麻木,傷口里混雜了墨水,這些雜質讓她快速愈合的能力一直無法生效。
我想做皇帝 腦海中,婉兒的聲音重新回來了,帶著一抹前所未有的堅定和冷漠。
她不想再做奴婢了,她要做皇帝,她必須做皇帝!
成為皇帝,只有這樣,她才有資格把自己的命握在自己的手里。
為了活下去,她可以屈服、可以卑鄙、可以無恥,但她絕不會允許有人把她的尊嚴踩在爛泥里面踐踏,她也絕不會允許別人在她的生命里刻下恥辱的標記。
哪怕那個人,是武曌!
“好。”
江曉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