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莫庭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薛破夜神情肅然,緩緩問道:“請問先生,讓我不再和素貞見面,是你的意思,還是素貞的意思?”
“這有區別嗎?”蕭莫庭淡然道:“我是她的父親,我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
薛破夜露出一絲微笑,似乎松了一口氣,道:“先生這話也就是說,讓我不再和素貞相見并不是素貞本人的意愿,而是先生自己的意思了?”
蕭莫庭轉過身來,冷冷地看著薛破夜,淡然道:“我說過,我的意思便是她的意思,這沒有區別。”
“有區別!”薛破夜站起身來,正色道:“當然有區別。你雖然是她的父親,但是你的思想并不等同于她的思想,而且你也沒有理由將自己的意志強加在她的身上。”
在薛破夜看來,這是很自然的理論,但是在這個時代,這樣的思想卻是大逆不道了。
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并非只是在婚姻上由父母做主,其言行舉止都是受到父母的管束,換句話說,父母的意識完全可以左右子女的一切,而女兒更是完全沒有自主權的。
蕭莫庭臉色有些發白,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冷聲道:“我的女兒,我當然有權做主,至于她和什么人來往,自然也是我說的算。”
“哈哈…….!”薛破夜一陣大笑,搖頭道:“辰隱先生號稱杭州第一文豪,大楚出類拔萃的人物,見識卻也和普通的酸腐書生一般,這倒是晚輩沒有想到的。”
蕭莫庭沒有生氣,此時顯出了不同于普通文人的大儒風范,回到座中,看著薛破夜,淡淡地道:“我想知道你為何有此一言。”
“很簡單,每個人都有獨立的人性和魅力,也有各自的喜好很厭惡。對于每一個人來說,歡喜,憂愁,快樂,悲傷,這絕不是其他人能夠代替的,即使是最親的父母兄弟子女,那也只能去感受,去分擔,卻不可能從心靈深處去體會對方的情緒。”薛破夜盡量讓自己的話清晰一些:“就說素貞,很坦白地說,先生對素貞自然是疼愛有加,但是先生究竟能不能感受到素貞心中所思所想?能不能明白她為什么喜笑顏開?又為什么愁眉不展?我很清楚,如今這世道,都是父母為尊,以父母的喜好來左右子女的喜好,也正是如此,才讓子女成為了父母可以左右的工具,成了不能盡情表達自己情感的機器……唔,就是木頭人的意思。”
“天地為尊,父母為大,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蕭莫庭畢竟受時代限制,雖然才學卓越,但是依舊受到時代思想的約束:“孩子們還沒有能力辨別善惡,無法分清是非黑白,這自然要做父母的去點撥引導,若是任由子女率性而為,還有和規矩可言?無規矩不成方圓,這規矩廢了,世間也就亂了。”
“先生之言不無道理!”薛破夜微笑道:“只是未免有些牽強。難道沒有父母的引導,子女就不會做人做事?換句話說,如果父母本身就是卑劣之徒,那么依照是否還要依照父母的引導繼續去做卑劣之人?”
蕭莫庭冷笑著,并不說話,只是看著薛破夜,似乎對薛破夜這句話感到很無語。
“素貞并不是愚鈍之人,她聰慧機智,整個杭州也是知道的,如果連她也不能辨別是非,那么還有誰可以?這樣的聰慧的女子,難道還要因為你的意志而去改變她自己的喜好?”薛破夜神情很嚴肅道。
“如果能辨別是非,素貞也不會被譚子清所利用。”蕭莫庭冷哼一聲,對譚子清怨恨無比。
薛破夜搖了搖頭,緩緩道:“那種情況下,素貞一心為了大孝而奔走,即使是能辨是非的老者似乎也會亂了方寸。換句話說,她即使明知被人利用,但是為了你的安危,為了能夠救你出獄,未了洗刷你的清白,她也寧可被人利用。這并不能代表她分不清是非。”頓了頓,繼續道:“她當然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知道怎樣才能使自己過得快樂,如果將你的意志強加在她的身上,她雖然孝順口頭不說,但是心里肯定是痛苦的。”
蕭莫庭臉上露出憐愛之色,嘆了口氣,輕聲道:“我想她活的平安,活得幸福,不想任何丑惡的事情去打擾她。”
薛破夜恭敬地道:“先生之心,素貞自然理解,但是如何讓素真快樂幸福,我想先生的規劃不一定是正確的。難道說按照先生所設計好的道路,讓素貞一步一步而走,這才叫快樂?先生將心比心,若是有人為你勾畫好如何如何走,而你必須依照別人的意志去生活,你又做何感想?”
這是三樓,客人們通常聚在一樓或者高層樓,整個五樓相比,三樓的人相對較少,而在這個角落更是清凈,不過依然有不少客人發現這邊有些不對,伸頭探腦向這邊望來。
也許蕭莫庭并不贊同薛破夜所有的話,但是薛破夜其中的幾句話卻是觸動了他的心弦,閉上眼睛,陷入沉思。
他畢竟和普通的酸腐文人不同,眼界和心胸高出許多,薛破夜這番話雖然大逆不道,但是多少卻有些道理,想到蕭素貞在家時極少露出笑顏,雖然很孝順,但卻不怎么開心,薛破夜更覺得薛破夜那句“不可將意志強加于人”很有道理。
他畢竟是希望蕭素貞生活的好,過得幸福,雖然生活上對蕭素貞疼愛有加,但卻在思想溝通上極度缺乏,正如薛破夜所說,他并不知道蕭素貞為何看著花枝嫣然而笑,也不明白蕭素貞為何呆呆地看著雨打的窗檐愁眉不展。
良久,蕭莫庭似乎有感而發:“如果你沒有官府的背景,如果你能淡泊名利,也許是一個極好的選擇,可是…….罷了罷了,老夫并不是一個拘泥之人,我也承認你說的話有些道理,但是這并不代表我會允許你和素貞接觸,我想我知道以后該如何讓素貞更好的生活。”看著薛破夜,眼中夾雜著一絲冷意:“你既然是譚子清的學生,遲早也會步入爾虞我詐的官場,那里危機四伏,陰謀重重,是最險惡的處所,我并不想素貞日后會遭到連累,如果你真心為素貞好,我想你該知道怎么做,我說的話……你明白沒有?”
薛破夜血一熱,立刻道:“不管有多少困難,有多少險惡,如何的危機四伏,如何的危機重重,我薛破夜發誓,一定會讓素貞平平安安,快快樂樂!”
蕭莫庭不為所動,冷笑道:“大話在心里說說就是,不用放在口里,也許到時候你連自己也保不住,何談讓素貞平安快樂。”
薛破夜堅定地道:“只要素貞沒有親口對我說不許見她,我便不會因為先生的話而放棄自己的原則和追求。”
蕭莫庭死很厭煩,雖然還保持著大儒的風范,但是一雙眼睛卻滿是寒意,森然道:“我說過,我不想讓素貞卷入任何紛爭之中,而你終究會成為紛爭的一員,所以我不會同意你和素貞在一起,如果你不聽我的勸告,我想我輕輕的一句話,就能毀掉你現在的兩座酒樓,毀掉你賴以為生的依靠。”
薛破夜知道,蕭莫庭這話雖然帶著恐嚇的意味,但卻有這個能力。
以蕭莫庭的身份很地位,只要稍稍發表一些對自己詆毀的言論,在杭州而言,比那位魯迅大爺的筆刀還要強出許多,杭州的讀書人是以蕭莫庭為首,蕭莫庭說出來的話,在讀書人中無疑是文壇中的圣旨,如果蕭莫庭真是不顧身份地位說出貶損薛破夜的話來,至少讀書人會很快成為自己的敵人,而依靠讀書人為主要客戶的漢園,很可能面臨著倒閉的危機。
薛破夜深知“一文可敵千軍”的意思。
“我相信先生不會這樣做。”薛破夜含笑道:“先生的品性正直,怎可能干出如此下作之事?”口中這樣說,心里卻有些忐忑。
蕭莫庭再一次站起身,淡然道:“為了素貞,我并沒有顧及!”
薛破夜嘆了口氣,指著桌上的銀子道;“先生收回銀錢,這就算是我請先生的。”
蕭莫庭一揮袖,雙手負在身后,緩緩道:“還是分得清楚好。”再不言語,戴上帽子,遮住了大半個腦袋,在薛破夜的注視下,緩步而去。
薛破夜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林木蔥翠中,怔怔發呆。
許久,薛破夜才回過神來,想到蕭莫庭竟然直言威脅,心中很是不爽,忍不住道:“我靠,你讓我不泡就不泡?還威脅我,薛爺是受威脅的人嗎?你不讓我泡,我還偏要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