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朦朧,乍一看去,就像三月的江南,只是莊嚴肅穆的氛圍和江南的鶯歌燕語大不相同,草木青霜,已是草長鶯飛時。
長公主的隊伍就是在陰雨綿綿的時候回到了京都。
這一次當然不會有道士們阻在南玉門,卻是多了人迎接。
薛破夜很遠就看到了南玉門前白幡招展,金紙喪氣,近百人聚集在南玉門前,在厚重古樸的城墻前,顯出一副滄桑蕭索的氣氛。
薛破夜這次回來,并沒有坐馬車,而是坐著高頭大馬,背著長弓,隨在怡郡主的車邊,混跡于胭脂營內。
一路上倒是盡收春光,女騎士們強健豐滿的體魄比那些白玉美人可是另有一番滋味。
看到城門前的喪景,薛破夜似乎想到了什么,皺起眉頭,轉頭向后望了望,身后不遠處,正是盛載劉錦棺木的幡車。
漸近城門,長公主的車駕終于停了下來。
薛破夜看著城門上的樓崗,終是感嘆,自己終究是來到了大楚國的中心,來到了京都。
“錦兒,錦兒……!”一個有些蒼老卻充滿悲傷的身影輕輕呼喚著,聲音中,薛破夜見到前面的人群紛紛閃開,讓出了一條路來。
從人群中,漸漸走來一名滿頭白發的老人,穿著淺黃色的錦袍,一臉的悲傷,身邊跟著一位白衣中年人,不過三十多歲年紀,一臉嚴肅,一對又粗又濃的眉毛幾乎連成一線,擠在一起,看起來就是一個善武之人,道數顯然也不低。
兩人過處,兩邊的太監宮女護衛紛紛跪倒,口稱“王爺安康”!
薛破夜微一皺眉,立刻明白,這也許就是劉錦的爺爺,當今陛下的叔叔乾王爺,卻不知跟在身邊那中年人是誰,瞧他眉眼和乾王爺頗有幾分相似,莫非就是乾王世子?
乾王爺眼睛直盯這薛破夜身后不遠的幡車,老淚縱橫,顫巍巍地走向幡車,經過薛破夜身邊是,薛破夜也下了馬來,跪倒參拜。
乾王爺對身邊這些人的禮儀根本沒有注意,直行道幡車前,身邊的乾王世子一揮手,掀開了黃幔,一具小巧精致的棺木豁然呈現在眼前。
乾王爺身軀微微顫抖,伸出手,輕輕撫摩著棺木光滑的表面,喃喃地道:“怎么就這樣去了呢?怎么就這樣離開了爺爺?”
乾王世子咬著牙,仰天閉眼,欲哭無淚。
四周眾人見此場景,心中也都是各自感嘆。
陰雨綿綿,如同牛毛般從天空滴落,乾王爺站在細雨中,任由雨水打在身上,落在發髻上,順著額頭躺下,臉上潤濕一片,已經分不清哪里是雨水哪里是淚水。
“父親!”見到老王爺傷心過度,身子搖搖欲墜,乾王世子急忙扶住,忍痛勸道:“你不要太過傷心,錦兒這仇,我們總是要報的。”
乾王爺恨聲道:“報,一定要報,誰還我孫兒,我要讓他全族永世不得安寧,承景,我要你早日查出真相,為錦兒報仇。”老王爺已經有些激動,顧不得王爺的身份,揮起了拳頭,說到最后,已經是咬牙切齒,眾人看在眼里,心中都是一凜,這真要是被乾王爺查出兇手,那兇手恐怕真要整族被誅了。
就在此時,薛破夜忽然發現長公主不知何時已經從鑾駕上走下來,而這也是薛破夜第一次見到她的廬山面目,可惜不是真面目,因為長公主披了錦毛防雨衣,頭上戴著南黎出產的柳竹編織的斗笠,淡淡如云的輕紗卷掩下來,擋住了她的容顏。
即使容顏被擋,即使身著雨衣,但是長公主宛如天仙般完美無缺的身材卻是讓世人驚嘆。
身形高挑,體態優雅,如夢似幻,宛如云霧般的長公主裊裊而行,經過薛破夜身邊時,竟然停了一下,轉頭看了看薛破夜,輕輕一笑,聽到笑聲,薛破夜不由抬頭看了看,從下往上看,發現了長公主嫩的都要滴出水來的白皙脖子和尖尖的香腮,除此之外,只能透過薄如蟬翼的輕紗隱隱看到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
“公主安康!”薛破夜輕聲道,卻發現在這位看不見真容的長公主面前,自己的心跳似乎快了不少,更要命的是,他竟然感覺這長公主有一種看穿人心的魔力,似乎將自己的內心世界看透一樣。
長公主柔聲一笑,點了點頭,繼續前行,走到乾王爺身邊,才行了一個晚輩見長輩的禮儀,輕聲道:“瓊兒見過皇叔!”
乾王世子立刻跪下道:“參見公主!”
乾王爺顫巍巍地轉過頭來,見到長公主,臉色更加陰沉,冷聲道:“劉瓊!”
“皇叔節哀!”長公主輕嘆道:“這是誰都想不到的,皇叔別傷了身子。”
“我一把老骨頭,傷不了。”乾王爺等著長公主道:“好你個劉瓊,本王帶信讓你好好照顧錦兒,你卻是這樣照顧的嗎?”
長公主搖頭道:“瓊兒沒有照顧好錦兒,還望皇叔原諒。”
“原諒?”乾王爺目眥劇烈地喝道:“劉瓊,本王的話今天先給你撂下,十日之內若是查不出真兇,本王定要告到圣上面前,請他主持公道。”老淚再流,痛苦地道:“本王交給你一個活生生的錦兒,你看你帶回來什么?”一指棺木,喝道:“就給本王帶這么個玩意嗎?”
長公主并沒有說話,只是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正在這時,只聽一個清脆的聲音道:“乾王爺爺……!”一個小童快步奔來,卻是小石頭。
小石頭一路上都是隨著綠娘子坐在馬車里,此時看到了乾王爺,急忙下車跑了過來。
乾王爺一抬頭,見到小石頭,神色頓時有幾分激動,不由伸出雙手,便要迎上去,卻聽長公主似乎很自然地咳嗽了兩聲,神色立刻冷峻下來,本是環抱之勢,待小石頭跑到面前,卻是反手一甩,給了小石頭一個重重的大耳瓜子,小石頭的臉上立刻出現清晰的五指紅痕。
薛破夜吃驚,眾人吃驚,小石頭更是吃驚,捂著臉,呆呆地看著乾王爺。
乾王爺怒視小石頭,喝道:“你個小奴才,我吩咐你要好好照顧小主人,你是怎么做的?如今小主人去了,你卻安然無恙,你還有臉見我嗎?虧我給你吃給你喝,養條狗也比你有用。”
小石頭睜大了眼,眼中滿是驚慌與惶恐,瘦小單薄的身體微微發抖,薛破夜看在眼里,于心不忍,但是心里卻清楚地明白,面前這幾個人,那可是大楚權力中心的人物,自己實在沒有能耐去管。
“乾王爺……爺爺……!”小石頭淚水奪眶而出:“我……我該死,我沒能照顧好小主人,你……你罰我吧!”
“人都去了,罰你有何用?”乾王爺吼著,就像一頭老瘋獅:“從現在開始,你與我乾王府沒有任何關聯,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與本王無關。”
乾王爺顯得很激動,很憤怒,連續斥責御安長公主和小石頭,看在大家眼里,卻都是很體諒,畢竟乾王爺也是一個人,一個老人,這樣一個人在晚年痛失愛孫,情緒激動一些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乾王爺爺,你……你不要我了?”小石頭顫聲道。
乾王爺一把推開小石頭,大聲道:“不錯,若不是看你年紀小,本王恨不得殺了你。”再不理會,喝道:“還不講錦兒帶回去。”
他話聲落后,守在南玉門的人群中,立刻奔來七八名身著白衣的下人,一起將劉錦的幡車從這條空出的道路上推進了南玉門。
“劉瓊,本王和你說的話,你千萬別忘記,十天,我給你十天的時間,時刻在王府等著你,時間一過,你若還沒有找出兇手,咱們就去金鑾殿上找圣上理論。”乾王爺跟著劉錦的棺木而行,冷冷地丟下了這句話。
直行到城門口,乾王爺才停住步子,回頭望了望,薛破夜瞧的清楚,那目光正是瞧向呆立在細雨中的小石頭身上,薛破夜甚至能感受到,在乾王爺那雙微微有些昏沉的眸子里,竟然帶著一絲欣慰,那是從骨子里透出的感受。
薛破夜皺起眉頭,內心深處只覺得乾王爺今日在南玉門這一鬧,顯得有些不簡單。
乾王爺隨著劉錦的幡車進了城,帶走了隨行而來的下人,整個南玉門一時又冷清起來,苦了城門校尉,平日也只是見見貴人們出出進進,孰料這陣子老是發生一些怪異的事情,上一次長公主和國師沖突還沒完,這里長公主卻又和乾王爺似乎有了矛盾。
做校尉難,做一個城守校尉更難,不知道何時這些大貴人一時遷怒,很有可能就將自己斬掉了。
“公主,父親悲傷過度,對您失禮,還望公主不要見怪!”乾王世子并沒有隨著乾王爺一同進城,見父親走遠,這才搖了搖頭道:“父親素來寵愛錦兒,如今錦兒遇害,情緒總是有些不對的。”
乾王世子劉承景是一個精明的人,他當然知道,雖然父親的爵位看似是一個王爺,但是真正的勢力卻比不上這個柔弱的御安長公主。
御安長公主是當今圣上的妹妹,深得皇帝喜愛,皇帝對自己的這位小妹妹的話也是能聽得進去,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能以話語去影響皇帝陛下,那絕對不會超過三個人,而御安長公主劉瓊也絕對是其中之一。
一個能讓皇帝都聽話的人,她的勢力也就可想而知,她的權力也可想而知。
“承景,你也別太過傷心,回去以后,好好勸勸皇叔,他的年紀大了,經不住太大的傷痛。”長公主的聲音似乎永遠都是那么柔和,那么和藹:“十天?看來皇叔真的要皇帝哥哥罰我了。”說完這句話,她搖了搖頭,又輕輕地嘆了口氣,這才走到呆若木雞的小石頭身邊,牽著他的手,徑自走到薛破夜身邊,柔聲道:“交給你了!”松開了小石頭的手兒,回到了鑾駕中。
薛破夜牽著一聲不發面色蒼白的小石頭回到馬車中,嘆了口氣,心里清楚,日后的小石頭,很有可能就歸自己來照顧了。
在牛毛細雨中,長公主的隊伍,終于井然有序地進了京都。
京都并不是皇宮,實質上京都的面積大得讓人驚訝。
這并不是奇怪的事情,畢竟是大楚的政治中心,也是當今世界的最大文化交流中心,層巒疊嶂,屋檐重重,精心設計的街道路徑,總是透著一股威嚴的氣息。
京都除了宏偉壯觀的皇宮,更有東南西北四城區,面積都是巨大無比,而巍峨氣勢卻又肅穆沉重的皇宮,也就座落在四城中心。
細雨落在青石鋪就的平坦道路上,整個街道顯得安靜而壓抑。
自南玉門進城,自然要經過龐大的南城區,而這片區域,也是許多權貴達官的府邸所在。
長公主是住在皇宮內的長慶宮,據說是皇帝陛下舍不得自己這唯一的妹妹,即使長公主嫁人,也依舊在皇宮保留了她的住處,更因為皇太后痛惜自己的女兒,所以長公主一年倒有八個月是住在長慶宮,而夫君的駙馬府卻成了別院。
這是一種詭異的事情,夫妻一年中總是長期分居著,讓人在內心深處實在懷疑他們之間的夫妻感情。
不過皇家如果沒有一點怪事,那倒是奇怪得很。
長公主現在所行的街道,叫長河道,取“長河淵源流”的意思,是一條皇家行道,也不知走了多久,怡郡主的隊伍忽然停了下來,在一條岔道邊下了車子,徑自去到長公主的車里說了好一陣子話,這才下了鑾駕,有些依依不舍,而長公主的隊伍隨即繼續前行,薛破夜卻隨著怡郡主的隊伍轉進了岔道。
薛破夜這才明白,怡郡主并不是住在皇宮里,跟身邊的女騎士一打聽,卻也很輕松地知道,原來怡郡主雖然出嫁,但畢竟發生了那件怪事,所以皇帝陛下下旨,令怡郡主可以回駙馬府和父親住在一起。
這一條岔道前行沒多久,就進了一條寬闊平坦的街道。
這里是達官貴人居住的地方,沒有平民百姓,所以看起來很冷清,這條冷清的讓人有些發寒的街道上,每隔十多丈就有一座府門,每座府門外都安靜地蹲著一對石獅子,數十只石獅就這樣各自蹲在自己的門前,百無聊懶地瞪著眼睛,瞪著從門前駛過的馬車和行人。
怡郡主的隊伍在這條街道緩緩行過,直行到一處大宅子前,怡郡主的車子終于是停了下來。
薛破夜行過這條街道時,渾身上下總覺得有些不舒坦,心里堵得慌,或許是這股冷清,或許是這種肅穆莊重的氣氛,讓他的心情很壓抑。
怡郡主的隊伍并不大,除了胭脂營的女騎士,就一些服侍的丫鬟而已,至于太監宮女,那都是長公主從宮里帶出來的,駙馬府上可沒有太監宮女服侍。
朱紅色的大門,兩座大石獅看起來甚至比其他府邸的石獅威風不少,在正匾上,那是鎏金燙就的三個大字。
“駙馬府”!
大楚的制度,駙馬是不可以為官的,所以駙馬本身并不是官職,甚至很多駙馬只能成為家庭主男一樣的人物,很多人內心里并不看得上。
但是這座府邸里的駙馬爺,那卻是誰也不敢小瞧的。
這雖然和御安長公主的權勢勢力有些關系,但最主要的是,這位駙馬爺的父親亦曾擔任過丞相之職,自身更是在京都三大營之一的南林大營做過指揮使,文韜武略,算得上是一位了不起的男兒。
京都三大營,南林大營,北林大營,神武營,那都是大楚國精銳中的精銳,總共才有九位指揮使,可見其自身實力的厲害。
駙馬爺能被先帝看上,下嫁長公主,這固然是因為駙馬爺的文韜武略,因為宰相大人的忠心耿耿,但有一點自然是不可忽視的。
相貌!
這位駙馬爺的相貌當真是漂亮得很,據說年輕的時候,那可是大楚國數一數二的美男子。
大楚國關于這位駙馬爺的相貌,那可是有一個極為有趣的故事,據說一位封地甚遠的王爺有一個兒子,長得也是清秀漂亮,聽說駙馬爺是大楚國首屈一指的美男子,所以很不服氣,特地前往京都拜會駙馬爺,看看是不是傳言屬實,當駙馬爺設宴接待時,這位世子見到了駙馬爺的真容,立刻拜別而去,留下一句很經典的話。
“駙馬的姿容,我與其共餐,亦是玷污了他的俊美!”
這個故事當時也成為老百姓和達官貴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駙馬府前的下人們見到郡主歸來,立刻殷勤地起身,恭敬地立在了兩旁,眾人紛紛忙碌起來,開始搬運車上的行李回府。
怡郡主下了馬,笑著對薛破夜道:“師傅,這陣子你先在這邊住下,若是不滿意,我再給你尋地方。”
薛破夜下了馬,將馬韁交給女騎士,摸著鼻子笑道:“如果連這里我都不滿意,那我實在不知道還有什么地方適合我了。”
怡郡主嘻嘻一笑,吩咐小廝道:“領師傅去北院,將我以前住的那間小院收拾一下,安頓師傅和他們住下。”
小廝立刻恭聲答應。
薛破夜叫過綠娘子,牽著一直呆若木雞的小石頭,便隨著小廝要進府,還未進府,想了想,又回頭要了一張弓和一盒箭,這才滿意地進了府。
一路往里,只見內有假山平草,花枝淺水,精致頗為優雅素潔,而沿路遇到的婆子丫鬟小廝們,見到有人來了,都是斂聲靜氣地站在道旁,一點不見紛亂。
越走越深,竟然一直沒有到達西苑,顯然這駙馬府真是寬闊無比,也正是如此,才能體現出長公主和駙馬爺的威儀。
薛破夜一路走著,一臉帶笑,沒有一絲拘謹,常人初進這些貴人府邸,必定有些畏縮,可是他卻灑脫的很,路過垂柳時,摸一摸柳枝,踏過玉橋時,看一看水里的金鱗,一切顯得都很自然。
行了大半天,終于是來到了怡郡主所說的小院,這一看,才知道皇家氣魄果然是非同小可,偌大一個院子,亭臺樓閣,假山玉湖,垂柳青松,翠鳥紅櫻,應有盡有,面積更是大的很,也不知道在怡郡主的眼里怎么就“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