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依舊在青石板道路上迅速前行,車轱轆發出碾石聲,前面的馬蹄聲響亮而鏗鏘。
車內很寬闊,已經擺了香爐,上了車子,薛破夜等人立刻覺得溫暖無比,就像鉆進了暖爐之中,舒服的很。
薛破夜和綠娘子竭盡全力壓制住心中的震驚,怔怔地看著對面的段克嶂。
段克嶂華衣錦服,外面襯著囚衣,乍一看去,絕對是京都貴人。
京都的夜里,經營生意的人很少,這個時候正是關門歇店之時,所以坐在車內,能夠聽到外面是不時傳來的關門打烊聲。
段克嶂神色平靜,鎮定自若,臉上的表情看起來異常的陌生,似乎薛破夜只是一個不相干的初識者。
綠娘子忍不住便要說話,薛破夜已經伸手在她的背上拍了拍,綠娘子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得將話咽進了肚子里,那一雙美麗勾魂的狐目此時卻是帶著慍怒瞪著段克嶂。
“原來是章大俠!”薛破夜摸著鼻子含笑道:“卻不知召喚薛某,有何指教啊?”
他當然沒有忘記段克嶂如今的別名,殷皇子那日在會英館可是介紹過,如今的段克嶂,大號可是“章無名”!
段克嶂靠在車座上,閉著眼睛,看樣子似乎是懶得說話,只淡淡地道:“帶你們去看東西!”
“什么東西?”綠娘子沒好氣地道:“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薛破夜明白綠娘子的心情,但是更加明白,即使段克嶂想說什么,這外面還有一位車夫呢,殷皇子手下三教九流無所不有,看似簡單的車夫,也說不定是一個深藏不露的高手,甚至有可能就是為了監視段克嶂的釘子,此種情況下,雙方實在不能有太多的言語。
他的手又滑到綠娘子的腰肢,輕輕拍了拍,同時笑道:“姐姐別急,這位章大俠是殷皇子手下的大將,也算是自己人了,他既然要帶我們去看東西,自然有他的道理,咱們跟著就是。”
段克嶂環保雙臂,靜靜坐在車內,看也不肯薛破夜,閉目養神。
車行轔轔,一路行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段克嶂率先推門而出,薛破夜也提起鎧甲,跟著下了車。
乍一下車,薛破夜差點嚇了一跳,只見馬車停在一處大院子前,院門大開,燈火閃耀,在門前的場子處,竟然黑壓壓地站著一大群人。
這些人有的是丫鬟打扮,有的是小廝家仆,甚至有大廚馬夫一類的下人。
薛破夜皺起眉頭,瞥了段克嶂一眼,淡淡地道:“什么意思?你帶我看的就是這個?”
段克嶂伸手一指,淡然自若地道:“薛大人,請抬頭!”
薛破夜順著他的手勢望去,只見院子的正門有一塊褐色正匾,寫著“薛園”二字。
只聽段克嶂對著那群人大聲道:“這就是你們的主子,新任羽林營副總衛薛石頭薛大人!”
那一大群人立時都拜伏在地,齊聲道:“奴才拜見主子!”
綠娘子和小石頭驚訝莫名,對視一眼,都是滿腹疑惑,綠娘子也是抬頭瞧了正門上的那塊匾額,心中不由一驚,尋思:“難道這園子是……?”
薛破夜瞬間恢復了平靜,順眼掃去,果見來時車夫正時不時地瞄著眼睛望向這里,心里立刻明白,那人果然是釘子,而段克嶂果然也被監視著。
怪不得這家伙始終不動聲色,那自然是擔心泄露了身份,換句話說,段克嶂在殷皇子那里,乃是以一種虛假的身份投奔門下,殷皇子并不知道他的真正底細。
這樣一來,薛破夜反而寬心不少,如此說來,段克嶂并非殷皇子安插在青蓮照的暗探。
“章大俠,這是什么意思?”
段克嶂平靜地指著園子:“從今以后,這是你的薛園。”又指著跪拜在地上的二十多人:“這些,從今以后也是你的奴才。”
“我不懂。”薛破夜搖搖頭:“無功不受祿,章大俠的禮物也太貴重了吧。”
段克嶂搖頭道:“薛大人誤會了,章某可沒這個本事,這是殷皇子置辦的,皇帝陛下送的。”
“等一等!”薛破夜聽得有些糊涂了:“你是說這是殷皇子置辦的?”
“是!”
“可你又說是圣上送的?”
“是!”
“能不能解釋一下,我……我實在聽不懂。”薛破夜摸著鼻子苦笑道。
段克嶂微一沉默,終于道:“二殿下請示過皇帝陛下,為你說情,說你在京都人生地不熟,而且帶有家人,自己若是赴任,家人不好安排,懇請皇帝陛下賜一座宅子,皇帝陛下應允了,著令二殿下操辦,于是二殿下便選了這處雅致的宅子送給薛大人。”頓了頓,又道:“京都不同于其他地方,在京都,官品達不到要求,那可是不能開堂設府,所以只能為你置辦園子,二殿下特意讓我代為解釋。”
薛破夜皺起眉頭,原來中間竟然有這樣一個說道。
他哪里知道,這贈送院子,乃是殷皇子手下大將墨先生提出的點子。
在朝堂上,四皇子劉子符上折子奏請圣上,批準薛破夜擔任京都羽林營副總衛一職,竟然出乎意料地得到了皇帝的應允,這在整個京都算是一件怪聞,卻也讓符皇子的聲名大振,更是得到了許多意想不到的巨大利益。
在這一招棋上,二皇子自然是落了下手,損失不小。
他當然想扳回一局,至少要讓此次事件對自己的傷害降到最低,于是他的心腹大將,素以謀略智稱的墨先生出了一個很簡單的主意,也就是懇求皇帝陛下賜予薛破夜一座園子。
這看似平淡無奇,是一件最普通不過的事情,但暗藏的玄機卻是奧妙的很。
殷皇子最大的擔心,那當然是害怕薛破夜被符皇子拉攏過去,這樣一來,自己打算滲透進羽林營的計劃不但會毀滅,而且無形中會讓最直接的競爭對手符皇子得到大大的好處。
要想阻止這種情況,無非兩條路。
殺薛破夜,這是最直接也是痛快的法子,可是后患無窮,畢竟薛破夜如今是京都最熱門的話題,若真是殺了,京都府的紫衣和都察院的幽靈們絕對有能力查出來,而符皇子必定也會以此作為攻擊口舌,對自己可是大大不利。
除此之外,最好的法子當然還是拉,竭盡全力地拉攏,而贈送園子自然是很好的拉攏法子。
非但如此,殷皇子在墨先生的建議下,直接找上皇帝陛下,讓皇帝陛下做主此事,這也是一個深有含義的事情。
雖然沒有明文禁止,但是羽林營的官員向來是很少在宮外置辦園子的,即使有,那也是極為隱蔽的,所以給很多人的錯覺就是羽林營的官員似乎不允許在宮外置辦房屋一樣。
殷皇子懇求賜下園子賞給薛破夜,若是成功,必定打破這種先河,畢竟之前從無羽林營的官兵在宮外受賞,而薛破夜卻打破了這個規矩,而這個建議,卻又是殷皇子提出來的。
那么大家都會覺得皇帝陛下對殷皇子依舊很看重,這是為了一種政治平衡作出的決定,大家只會以為是皇帝陛下賞給殷皇子的面子,絕不可能會有人會理解是圣上因為欣賞薛破夜才賞賜宅子。
如此一來,本來被符皇子壓下的殷皇子,瞬間借助此時又大大提高了威信,對整個政治局勢又起到了一定的影響力。
“薛大人,這些下人的工錢,二殿下每月都會分發,不用薛大人操心,另外薛大人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隨時吩咐下人去六合院領取。”段克嶂緩緩道:“殷皇子忙完手頭上的事情,自會親自來看望大人。”
薛破夜嘆了口氣,搖頭道:“如此厚禮,薛某實在不敢領受。”
段克嶂轉過身來,那雙銳利的眼睛定著薛破夜,緩緩道:“薛大人該明白,有些事情,一個人想去拒絕,那也要看有沒有拒絕的實力!”
薛破夜身軀一震。
是啊,在這個節骨眼上拒絕二皇子,那當然會大大的得罪二皇子,憑自己現在的實力,在二皇子眼里連蒼蠅也算不上啊。
薛破夜回過頭,對著綠娘子和小石頭淡淡一笑,溫言道:“有地方住,這總是好的。”
薛園并不大,與駙馬府的寬闊宏偉不可同日而語,但是這里很精致,布置的顯然很用心,這批家仆下人的頭兒姓胡,大家都稱“胡總管”,看來也是殷皇子準備給薛破夜的總管了。
薛破夜進園子后,胡總管吩咐下人殷勤地安置著幾人,自己更是親自領著薛破夜入住了正房。
段克嶂并沒有多做停歇,薛破夜入園后,便很快離開了這里,乘著那輛馬車而去,恨得綠娘子銀牙緊咬,香軀顫抖。
等到安排妥當,洗刷完畢,丫鬟又送來夜宵服侍薛破夜吃下,這才關門退了下去。
薛破夜微一閉目,憑借自己目前比普通人靈敏數倍的五官確定四周無人偷聽,這才坐在錦塌邊,從衣袖中掏出一張小紙條。
這是段克嶂在下馬車的一瞬間順給薛破夜的,兩人悄無聲息地一傳一接,誰也沒看見,甚至連綠娘子都沒有半絲察覺。
紙條上只有一行很小的字跡:“永無二心,君當契合!”
薛破夜微微一掃,立刻將紙條在燈火上引著,紙條瞬間化為灰燼。
這是段克嶂傳來的話兒,似乎是表明自己的忠心耿耿,其他話題一字未書,這張紙條讓薛破夜陷入了沉思之中。
僅憑一張紙條,當然不能確認段克嶂沒有變節,不過從當前的形勢來看,段克嶂肯定是沒有泄露薛破夜的身份,僅這一點,便可證明紙上的態度十有五六是真的。
不過還是那句話,京都的水太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或許這只是殷皇子和段克嶂的一種詭計。
誰知道呢!
羽林營是皇家禁衛軍,是一等一的精銳,更是保護皇家身體的盔甲和利刃。
皇宮除了正東面,在西南北三面都有羽林行營,直接設在皇墻之外,與皇宮只有一墻之隔,而皇宮的內門與羽林營直通其喉,宮內發生任何事情,羽林營都會第一時間趕到。
皇宮之大,壯觀萬頃,大楚的皇宮共有大宮三十六,小宮七十二,按照一八零八數而建,而每一宮又有殿宇若干。
僅舉楚德宮而言,就有乾林殿,坤元殿,養心殿,日華殿,月華殿,子午殿,奉先殿,內閣殿,飄云殿,玉龍殿,太極殿,瑯琊殿,山海殿等三十六座殿宇,奢華富貴,氣派威嚴。
據說皇宮有大大小小的房屋總計三萬多間,彰顯著天朝大國應有的氣派。
如果說皇宮是大楚的乾坤金烏,是光芒四射的太陽,那么羽林營的三處行營就如同環繞在太陽邊上的三顆耀眼星辰。
羽林營是皇家衛隊的統稱,而這三支羽林營軍隊,也都是有著各自的稱呼番號。
正西邊是風火營,正北是太極營,正南則是秀林營。
三營合稱羽林營,而每一營都由一名副總衛轄制,三名副總衛聽從羽林總衛調配,說到底,羽林營是皇帝陛下直接指揮的衛隊,尊貴無比,卻又有著強大的戰斗力和絕對的忠誠。
長公主帶同怡郡主出游,羽林營派出風火營副總衛丁逸作為護衛軍統領,卻因為出了岔子身死六合院,如此一來,風火營的一把手頓時暫缺,不過很快就有符皇子上折子,兒皇帝陛下親批薛石頭就任。
除此之外,秀林營的副總衛因為年事已高,在皇帝陛下的“關心”下,告老還鄉,許多人都覺得,這位副總衛也才剛過五十,算不得年事已高,他“主動”告老還鄉,十有八九是被賈島連累。
賈島是秀林營的都尉,是副總衛的麾下,那次護衛長公主出游擔任副統領,卻因為行刺劉錦,被長公主的人擊殺在“嬋娟園”的牌坊下。
秀林營副總衛一去,在六合院立了大功的潘副都統,也就是原來的秀林營都尉潘振海立刻升任為秀林營副總衛,這是皇帝陛下親批,無人敢言語。
薛破夜次日一大早,就趕到了宮門外,而此時也正是朝臣們上早朝的時候,所以大大小小的官員們都在正宮門外看到了身著金龕鎖子甲的薛破夜。
金龕鎖子甲,羊角盔,霸極泉銀靴,裝備在本就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薛破夜身上,真如常山之龍!
這是薛破夜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感受著古代的皇城,這是一座在后世歷史中根本不存在的皇宮,它奢華而不失莊嚴,古樸而不失大氣,凝重巍峨,讓人無形中生出一種壓力,那種壓力完全可以讓任何人匍匐其下。
官員們都很詫異地看著薛破夜,大家也都看出薛破夜身上的盔甲是羽林營副總衛所特有的,知道這是羽林營的人,所以就存了小心。
不過很多人都有些奇怪,羽林營的官員可是不用上朝的,這位年輕的軍官為何出現在正宮之前。
薛破夜出現在這里,那當然是有著自己的原因。
他并不知道當官的規矩,但是好在那位胡總管卻明白得很,對薛破夜一番指點,薛破夜立刻明白,自己既然得了官位,那肯定是要進宮謝恩的,所以這才一大早就跑過來,等在正宮門外。
孰知來到這里,大門緊閉,卻是還沒到開門的時候。
不少精明的官員微一沉吟,立刻猜出了薛破夜的身份,最近鬧得紛紛揚揚的羽林營副總衛一事還有余波,難道這個年輕的武官就是行將上任的羽林營副總衛?
一旦猜出,官員們立刻分成了兩派。
符皇子的人自然是含笑點頭,而最近正著力拉攏薛破夜的殷皇子一黨自然也不會存有敵意,反是太子黨和那些因為此事而利益受損的派別對薛破夜怒目相視,那副嘴臉,似乎欲殺薛破夜而后快,那種殺氣完全布在了臉面上。
薛破夜只覺得尷尬無比,自己就像一個猴兒一樣,站在又高又厚的鐵釘銅門前任人賞看。
“奶奶的。”薛破夜心中嘟囔:“一群滿肚子壞水的家伙。”
四周都是身著各類官服,品級各有高低的大小朝臣,三司六部,四省五軍,內廷外道,甚至連國師玄陽真人也被薛破夜瞧見。
恰在此時,他又瞧見了自己的師傅譚子清,穿著墨色的官府,摸著胡須緩緩過來,而所有的官員似乎對他都有些懼怕,卻又帶著笑臉行禮。
譚子清似乎根本沒有看到薛破夜一般,徑自從他身邊走過,去到了前面。
大臣們并沒有等太久,正門發著“嘎吱嘎吱”的巨大聲音緩緩打開,卻是八名太監推著機關打了開來。
“群臣入朝!”
一名太監搭著拂塵,尖著嗓子高聲叫著,他的聲音又尖又細,穿透力極強,很適合做這叫喊的事兒。
大臣們立刻文左武右,分成兩列,順著大門兩邊進去,剛好是從薛破夜的兩邊往里行,而薛破夜孤單的身影正站在中間。
薛破夜哭笑不得,又感到一絲茫然,在這里,似乎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孤零零的自己一人,冷清的可怕。
沒有法子,薛破夜見到右側有不少身著鎧甲的官員,也就順著右側,跟在最后面,屁顛屁顛地進了大銅門。
乍一進去,前面豁然開朗,禁軍遍立守崗,寬闊的場子鋪著光滑的大理石,宛如徑自,九道漢白玉拱橋立在前面,如同九條白色的銀龍,騰舞在這宣華廣場。
在執事太監的引領下,上百官員如同兩條長龍,游過宣華廣場,又經過信德門,過了乾極廣場,再入天衛門,這才到了楚德宮的乾林殿前。
乾林殿就是大楚的朝堂,是皇宮內最大的殿宇,甚至比某些小宮還要大出許多。
琉璃瓦,朱色墻,白*,黃金飾,更有龍頭石雕,透著無比的威嚴。
殿前的太監們如同石雕,而從羽林營分配出來的護衛近衛軍更是標槍般挺立著,手中的金戈長槍,腰間佩戴的大楚寶刀,亮如白雪的銀甲和羊角盔,無不讓人見之生寒。
薛破夜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開始加速,彈跳的厲害,在這巍峨森嚴的大殿前,他感到了自己如同螞蟻一般渺小。
“整裝!”
在殿前停下,有一名太監高叫著。
群臣都細心地檢查自己的穿戴衣著,看看有什么不對或者不正的地方,有些相熟的,甚至會低聲向對方詢問自己臉上可有香膏唇印。
今日的早朝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