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自己……”
歸昌看著嬴抱月冷冷開口,然而他奚落的話語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嬴抱月看著他靜靜道,“我說過不會再發生戰事,那么征兵就沒有必要,可以停止了。”
不等歸昌反應,屋內傳來兵刃落地之聲。
“大司馬?”
屋內其他士兵這時才反應過來,呆呆看向一言不發站在屋外的歸昌,扔下手中少年,單膝跪下行禮。
“末將等正盡忠職守,未曾想大人您要事已經辦完,辦完……”
為首兵士愣愣看向歸昌面前的少女,不露痕跡地探了探頭試探著開口。
“令……令公子呢?”
大司馬大人不是說要來這個村子將自己的嫡子帶走送入死士營的么?正是有大司馬大人如此表率,他們就算不愿意也得賣命抓夠能跟上面交差的人頭……
嬴抱月看著面色冷漠實為鐵青的歸昌笑了笑,“歸大人身負重任,還有更重要的使命。你們也是,征兵的職責能放一放了。”
屋內兵眾聞言看向這個陌生的女子不知所措,更不明白歸昌身后的武將為什么不斷地向他們使眼色。
“殿下,請不要替微臣做主。”歸昌向前一步,看著嬴抱月冷冷道。
“殿下?”屋內兵士臉上困惑化為震驚,看向嬴抱月聲音有些結巴,“你……不,您是……”
“殿下?”原本破口大罵,吐沫星子飛濺的婦人和許文寧父親眼睛終于能看到其他人。
看了看渾身素衣的嬴抱月,又看著渾身錦繡氣宇軒的歸昌,二人眼睛轉了轉向歸昌噗通一聲跪下。
“草民……民婦……不知貴人到訪……真是有所冒犯……”
嬴抱月站在一側看了眼向歸昌跪拜的夫妻,注意到視線低頭看向懷里發現小女孩沒看歸昌和她父母,只是直勾勾盯著她。
“怎么了?哪里痛嗎?”
“你是……公主殿下嗎?”小女孩問道。
嬴抱月沒想到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比她父母反應還快,“為什么這么問?”
“我娘和我說過,我們秦國的女子只有公主和一個已經死了的女子才能被稱為殿下。”許文寧懵懂地開口。
她說的是秦國,而不是前秦。
嬴抱月一怔,這女孩的母親是秦國的老人嗎?
另外一個死了的女子是……
“姐姐,你是誰?”小女孩的聲音打斷嬴抱月的思緒,嬴抱月看向她笑了笑,“我是誰不重要,你只要知道……”
“許文寧,你這個死丫頭還不過來磕頭!”許父身邊婦人的大嗓門打斷她的話,趴在地上的腦袋露出一只眼,瞪著許文寧和抱著她衣飾寒酸的少女。
“公主哪會來這種地方?”那婦人聽到她們的對話只覺心底好笑。她雖是山野婦人,但誰尊誰貴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么?
更何況,真是公主這大官對這女子會是這么個不咸不淡的態度?連她這個村婦都能感覺到,不懂看人下菜碟這丫頭果然和她的母親一樣蠢。
“大官,還求你行行好,放過我兒子……”婦人趴在地上向歸昌膝行幾步,“我兒子身體不好,實在是上不了戰場,要不把我這女兒帶去吧,隨便您怎么處置她,讓她到您府上當個婢女什么的……”
“你這婦人!怎么油鹽不進胡說八道!”歸昌身邊為首的副將實在聽不下去高喝出聲,“侯府豈是你等山野之民能……
“行啊。”就在這時,一個女聲突然打斷他。
嬴抱月看著跪在地上的夫妻,嘴角笑意斂去,“這本就不是你的女兒,既然你如此說,那么她之后和這個家就沒有關系了。”
“這……”許父抬起頭,遲疑地看向嬴抱月懷中的小女孩,“文寧她……”
嬴抱月閉了閉眼睛,看向懷中女孩,“我無意為你做決定,你之后可以自己選擇留下還是離開。”
她……原來是可以選擇的嗎?
許文寧呆呆看向頭頂上那張臉龐。
“殿下還真是喜歡拆散別人的家庭,”歸昌向嬴抱月逼近一步,冷冷開口。
“能被拆散的本就不是真正的家人,”聞此誅心之言,歸昌沒想到眼前女子沒有絲毫動搖,只是如此靜靜開口。
“真的,真的能放過我兒子?”許父身邊婦人懷疑地看向嬴抱月,此時也管不得鄙夷不鄙夷了,只是覺得這么個小丫頭說話根本不算數。
“雖然能用此和你做交易,但征兵之事本就要終止,”嬴抱月看著她道,“你兒子不會有事。”
她可不會白白付出代價,能讓她付出代價,那么不光是歸辰歸離,整個村子還有整個前秦要征的壯丁她都不會讓他們有事。
“殿下,你做不了任何決定,”歸昌眉頭一挑聲音重重沉下,“別想替臣……”
“做不了任何決定的是你。”聞言嬴抱月只是站直身軀看他一眼,“臣子有臣子的本分,別想替陛下做決定。”
“征兵是陛下鑒于和親公主失蹤這一事實下的諭旨,既然情況已變,身為臣子應該盡快上報朝廷等待陛下圣裁,而不是犯上作亂替陛下做主!”
少女冷冷呵斥道。
歸昌身后的楚姬慢慢睜大眼睛,其中一只眼睛閃爍著意味不明的光。而看著眼前少女纖細的少女,歸昌身后為首的一名武將握緊腰邊劍柄,深深地低下頭去。
他今年四十五歲,出生低微靠沙場拼殺三十年才做到五品宣武校尉,可以出入宮禁。
當他從軍營來到朝堂宮室,只覺來到從冰窖來到花叢,現在的陛下連說話都有氣無力,看到歸昌便會惶恐地問這問那,即便發怒,卻因身體惇弱也只是氣得顫抖說不出話來。
上一次聽到有人和歸大司馬如此說話……
那個時候的歸大司馬還不是歸昌。
宣武校尉將頭深深埋下去,藏起心底大不敬的想法。
在那一瞬間重疊起的身影。
是太祖陛下。
歸昌已經很久沒被人如此撩撥起怒意。
看著眼前不自量力的少女,他胸口起伏,卻發現這女子將所有都推到嬴晗日身上占盡名頭讓他無法出口,如此心頭更是涌起潑天的惱怒。
“陛下沒有收回成命,那么就該執行到底!”
半晌他從牙縫擠出這句話,然而眼前少女卻抬頭看向天空的飛鳥淡淡開口,“這樣真的好嗎?大司馬?萬一下一刻陛下取消諭旨的消息傳來了,你可就身陷不義之地了。”
那封密信真的是寄到宮里的?嬴晗日會相信她的話?
歸昌袖子下的拳頭握緊,他很清楚嬴晗日耳根子軟是個沒主見的人。
很好控制但凡事又說不得準。
這個公主……
“征兵一事,我建議大司馬還是停一停,”嬴抱月看著眼前面色鐵青的歸昌笑了笑,抱著小女孩向路邊走去。
她回頭看向院內抱著被士兵放開的兒子不放的夫妻,“看好你們的兒子,許文寧我先帶走了,如果她想回來我會再放她回來,”
許父還想說什么,身邊婦人一把拉住他,“那……那隨便你……”
看著自顧自走出去的少女的背影,歸昌臉色難看之至,負責征兵的士兵畏縮地看向他,“歸大人,這……”
歸昌面色鐵青地一揮手,“先讓村里的人都撤走!”
鐵甲摩擦聲起,伴隨著兵士的跑動和高喊,整個雞飛狗跳的村落逐漸安靜下來,歸昌冷冷注視著將懷中小女孩放在路邊,挽起她褲筒為其檢查傷口的少女的背影。
“殿下,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嬴抱月手不停,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竹筒,將里頭藥膏涂到女孩青紫的皮膚上。
“歸大人指什么?”
“這些刁民和殿下一點關系都沒有,愛民如子可不是公主要干的事。”歸昌冷冷道,“還有你之前說的要成為修行者之事,殿下背后到底有何人指使?”
女人成為修行者?
滑天下之大稽!
如果不是背后有人指使,她一個小丫頭怎么可能變得如此難以控制?
“殿下,別白日做夢了,老老實實嫁到南楚相夫教子才是為我們前秦社稷著想!”
歸昌喝道,空氣因為他的怒意都變得冰冷徹骨。
然而眼前少女像是聽不見一般,只是專心為面前的小女孩涂藥,歸昌心底惱怒更甚。
為這些命如草芥的平民,忽視他的話?果然女人上不了臺面,連婦人之仁都算不上,毫無意義……
然而就在這冰冷的空氣中,響起一個幼小的聲音,聲音里有著難以察覺的顫抖。
“姐姐,你想成為修行者嗎?”
涂藥的嬴抱月的手一頓,看向面前的小女孩,笑著點了點頭,“嗯。”
“這樣看來,我們是一樣的。”
“女人也能成為修行者嗎?他們都說女人從來就……”這世上也許沒有人能理解許文寧到底是懷著何等心情問出這句話。
比起肉體的疼痛,還有另外一種疼痛。
莫過于自己的信仰,被人踐踏。
母親臨死前朝窗外伸出的手,絕望的目光永遠留在年幼女孩的心底。
寸寸凌遲,死不足惜。
所有人都說……
“都說從來就不能嗎?”嬴抱月停下手,看著眼前的小女孩笑了笑。而下一刻,她收起臉上笑容,認真地凝視著她。
“從來如此,便對么?”
許文寧愣住了。
“腿,還疼嗎?”下一刻她聽著眼前目光溫柔的女子問她。
小女孩呆呆地搖了搖頭。
“這就是傳說只有修行者才能做出來的靈藥,”嬴抱月看著她,笑了笑道。
“可這是我做的,效果不錯吧。”
效果不錯吧。
那個女子如此說道。
許文寧呆呆看著眼前女子的眼睛。
這只是很短的瞬間。
伴隨著身體上疼痛的消失,是什么東西被拼湊彌合起來的聲音。
這只是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的一瞬間。
空氣中突然傳來了呼嘯的風聲。
歸昌瞳孔一縮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著眼前少女的背影他猛然伸出手去,然而下一刻從她身上而起的颶風將他猛然推開!
嬴抱月猛地一怔看向面前年幼的少女。
而狂風中許文寧也怔怔注視著眼前的女子。
劇烈的氣息從嬴抱月身上而起,直沖云霄。
“二哥?”
崇山峻嶺中,李稷突然停住了腳步,難以置信地看向天邊集聚的流云。
古井無波的漆黑眼眸,劇烈地震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