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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章

  就在陳克在門房的帶領下,拜見了辜鴻銘先生,賓主親切交談的時候。上海黨支部的會議正在熱烈的進行著。開會已經半個小時了,黨會上的氣氛卻沒有伴隨討論而熱烈,相反,一種沉悶的情緒籠罩在會議室內。

  現在上海黨支部留下了五名成員,齊會深、華雄茂、游緱、何足道、秦武安。陳克的本意也說得很清楚,希望同志們能夠發揮出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完成社會調查工作。陳克和陳天華兩人并不是撂了挑子就走人的。在走之前,兩人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向黃浦書社的成員清楚的分配了工作。大家也同樣表示沒問題。至少在兩人走的時候,從表面上來看,沒有任何問題。

  游緱是給黃浦書社的這些人講過課的,齊會深一直負責協調書社的事務,華雄茂更是負責工地工作。大家一開始還是合作很愉快。但是工作都是越做越難。最關鍵的是,如何分析得到的數據。

  “怎么和老百姓說話是很重要的。不是光客氣就行的。”華雄茂在這方面的經驗最豐富,可惜的是,現在華雄茂被牢牢綁在工地上,第一棟宿舍樓馬上就要完工了。除了必須的黨會之外,華雄茂搬到了工地上住宿。

  “這東西你得給小組的成員說,和我說有什么用。我倒是想親自去第一線,可實在是走不開啊。”齊會深這段壓力頗大,他下巴上出現了一個紅紅的痘痘。很明顯是急火攻心。“文青在上海坐鎮就好了。”

  “文青早就把自己的報告寫完了。現在的關鍵是讓學生們去親自調查。”華雄茂也很郁悶,陳克雖然不喜歡玩什么“錦囊妙計”,但是他本人還是忍不住留下了一套自己的文稿。關于清末的紡織品問題,陳克以前在21世紀的論壇上討論過多次。根據當年那些討論貼的內容,陳克寫了一份報告。

  清末,伴隨著中國紡織業的發展,對于棉花的需求飛速提高。而小農經濟對于市場的變化是極為不敏感的。無論棉花價格再高,分散在小塊土地上耕種的農民根本不可能轉而生產棉花。農民們種糧食尚且不能保證溫飽,誰會去關心棉花的問題。

  擁有大量土地的地主們更不可能去增加棉花種植面積。這方面的原因就比較復雜。簡單的說,地主們的最大目的是增加自己名下的土地。一般來說,地主們增加土地的最好方法是囤積糧食,等到災年,他們可以通過收購缺乏糧食的農民土地來擴大自己的土地面積。不是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農民也不會輕易的出售土地。農民為了活命才會不得已出賣安身立命的土地。種植棉花絕對不會起到這樣的效果。糧食能吃,弄一堆棉花有什么用?

  而且兼并本身也未必能夠起到更好的經濟效果,土地面積的擴大,意味著納稅數量的增加。而且小農經濟直接造成的就是土地的分散。地主家的土地可不是全部連成一片的。而是星羅棋布的分散在廣大的農村里面。這些現實的情況直接造成了地主們對土地無法進行更有效的開發使用。倒是收租最符合這種情況。

  “一個人能干的事情,幾十個人都干不好。”齊會深頗為泄氣的說道。報告他看過,陳克在里面的分析數據很詳實,結論很有說服力。齊會深其實很懷疑,怎么看陳克都不像是下過農村的人,但是對農村的看法頗為中肯。

  這篇洋洋灑灑的論文分析的東西很多,黨內的同志們都讀過,華雄茂倒是在鄉下待過幾年,對陳克的這篇東西非常贊同。但是贊同歸贊同,黃浦書社的同志們并非陳克,等他們寫出這樣的文章來,也不知道要到猴年馬月了。眼前的社會調查就是如此,光讓這些人收集上海的棉花價格變化,就十分不順。把人散出去,這六七天,收集的數據零零碎碎,要么就重復,要么價格十分離譜。僅僅是1905年的棉花價格,居然就收集到了相差兩倍以上的數據。

  “這些人怎么和商人們談的呢?連個價格都問不清楚。”齊會深負責數據歸總。看著這些東西,他只覺得頭大。齊會深按照計劃收集了盡可能多的各年紡織品價格。在這件事上,提供最大幫助的不是滿街跑的學生,而是王斌弄出來的租界統計年鑒。

  “文青到底想讓咱們干什么?要讓咱們出丑么?”把黃浦書社收集的五花八門的數據和租界的統計年鑒一比較,齊會深甚至生出了這樣的念頭。

  游緱負責藥品生產,最近產銷兩旺,她就沒有參與到社會調查里面去。“我說,你們倆也別在這里抱怨了。文青為什么要組織社會調查。”

  “還不是要弄明白中國的現狀。”齊會深沒好氣地答道。

  “可是我記得文青說搞社會調查的目的,是為了擴大黨員隊伍才對吧。”

  “呃?”其他同志的目光同時落在游緱臉上。

  “搞社會調查,主要是找出能夠信奉人民革命的同志。文青走之前,也不知道現在這幫人到底有多少能夠吸收進咱們的組織。所以才要搞社會調查。就現在看,文青的計劃明顯不對頭啊。咱們換個方法么。”

  聽了游緱的話,沒有人回應。這是第一次有人直接了當的認為陳克的做法不妥。大家一時也不能完全接受這個小沖擊。

  “游姐姐準備怎么弄?”何足道第一個問。這孩子自從知道游緱參與了制藥之后,對游緱一直非常尊敬和支持。

  有何足道的提問當引子,游緱繼續說道:“既然那些人不爭氣,我們也不用指望他們能夠有文青的見識。現在干脆就圍繞著文青的這篇報告來重新安排社會調查。讓那些人認識到,文青指出的問題就是當今紡織品價格高漲的原因。這樣比較快。”

  這個建議聽起來很不錯,游緱絲毫沒有反對陳克的意思,按照新的計劃,倒也能夠起到篩選黨員的作用。

  看大家有些被說服了,游緱趁熱打鐵的說道:“別說那些人,就是咱們這些黨員,誰能夠靠自己寫出跟文青的這篇東西一樣水準的報告來。既然都寫不出來,那就看誰能先理解。蘿卜快了不洗泥,剜到籃里就是菜。”

  這話雖然是正理,聽上去卻充滿了一種讓人無可奈何的味道。華雄茂倒沒有太反對。倒是齊會深不太能接受。齊會深知道,陳克希望能夠召集到一大批能夠認識到人民革命意義的同志。而且陳天華不就理解了人民革命的意義么?這次社會調查的本意也是如此,通過對社會現實的分析與調查,讓傾向于革命的青年們能夠自己發現矛盾,然后能夠非常有效的擴充黨員。游緱的這個說法雖然有道理,不過這并不是陳克和齊會深本來的希望。

  齊會深不說話,華雄茂也不肯發言。黨會就陷入了一種尷尬的沉默之中。打破沉默的又是何足道。“我來說兩句吧。”

  看著稍微有些發怯的何足道,游緱給了何足道一個鼓勵的笑容。何足道粉嫩的小臉微微一紅,胸膛倒是挺了起來。

  “我跟了文青的原因大家都知道。文青先生和游緱姐姐對我有救命之恩。這才是我一定要跟了大家的原因之一。自從入了黨,我覺得文青的話我能明白,而且非常有道理。但是你讓我自己去想出來這些,我這輩子都想不出來。文青先生一直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他認為他能做到的事情,咱們也能做到。我是認為,咱們以后能做到,現在做不到。現在我們只要能夠找到和我這樣,能夠理解文青先生的話,而且愿意跟著文青先生一起走的人就好了。”

  何足道本人一直是個乖寶寶的形象,從來沒有講過什么自己的觀點。今天這么一席話已經是非常積極主動了,雖然大家聽起來,何足道僅僅是出于對游緱的支持才這么說的。

  人民黨的黨內民主可以說是現在各個政黨當中最強的,不過無論什么組織,都會有所謂的“資歷”問題。這個無關于黨紀,而是一種非常現實的人類本性。何足道既然以前沒有什么重量級的表現,現在他的發言也不可能立刻就能夠起到引領方向的作用。不過黨內民主的氣氛畢竟建設了幾個月,大家也都開始思考何足道的話。能讓眾人對地位相對薄弱的何足道有這樣的重視,已經足夠證明陳克的努力起到了相當的作用。

  人民黨當中,何足道的地位還不是“最低”,秦武安的資歷更弱。看到何足道的表態,秦武安也受到了鼓勵,“我要求發言。”他說道。

  看到作為本次會議主席的齊會深點點頭,秦武安才說道:“大家覺得我這個黨員還合格么?”

  齊會深很聰明的一個人,聽到了這話,就已經知道秦武安什么意思了。果然如同齊會深的預料。秦武安支持何足道的觀點,他表示,現在需要集結的就是服從黨的紀律的合格黨員,而不是陳克這樣出類拔萃的革命家。游緱的建議就很有道理了。

  齊會深扭頭瞅了華雄茂一眼,正巧華雄茂也瞅過來。兩人的目光里面都有些無奈。本來齊會深的想法是,這件事他和華雄茂兩人定下調子,然后按照這個基調來走。但是現在的這個情形,按照人民黨的組織紀律,少數服從多數。現在已經明顯是三比二,投票表決的話,游緱的新計劃穩勝。

  對于有可能投票表決失敗,齊會深還真的不太在意。問題在于,如果表決通過,那么就是徹底推翻了陳克最早的規劃。而且陳克當時的規劃,還真的不是表決結果,僅僅是他提出的一個意見。所以新的表決一旦通過,這就是黨組織的決定了。按照陳克一手建立的人民黨組織紀律,即便是陳克本人回到上海之后,在黨內沒有進行新的討論表決之前,他也必須服從這個決議。對這件事,齊會深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不對頭。

  齊會深現在面臨了一個兩難的境地,如果堅持對陳克既定方針的執行,首先就面臨一個難以執行的局面。人民黨到現在為止,還真的沒有遇到過這種局面呢。在陳克、陳天華還有武星辰同時離開上海的今天,齊會深和華雄茂算是黨內“兩巨頭”,問題是,比資歷,比威望,這兩位也談不上黨內第二人。游緱并不比他們兩位差到哪里去。如果齊會深一定要說原有的方案是陳克制定的,那不免就有“狐假虎威”的嫌疑。他本來就很在意和華雄茂之間那種隱隱的對立。個人情緒這種東西很難找到真憑實據。捕風捉影是要不得的。而且陳克固然有這樣的計劃,但是黨內紀律是被反復強調最重要的,而且黨內紀律也是陳克制定的。如果有人這么提及,齊會深立刻就會陷入自相矛盾的局面。

  就在齊會深考慮的時候,就聽游緱說道:“那么我們就這個問題表決吧。”這是齊會深最不愿意聽到的一句話,但是按照組織紀律,游緱既然提出表決,那么只要還有一個人同意,那么就必須表決。果不其然,何足道支持了游緱的提議,“我同意表決。”

  游緱、何足道、秦武安,都舉手表示了同意。華雄茂沉默良久,也緩緩的舉起了手。最后上海的黨組織以四比一壓倒性的優勢,通過了游緱的提案。

  陳克并不知道此時人民黨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黨內民主決議誕生了。當然了,即便陳克知道,他也絕對不會生氣的。此時,陳克、陳天華與辜鴻銘相談甚歡。辜鴻銘人清瘦,棗核一樣滿是皺紋的皮膚現在因為高興,倒有些榮光煥發的意思。他懂拉丁語,聽了陳克關于標準漢語拼音發音的詳細解說之后,辜鴻銘先生真的是大喜過望。干脆和陳克談起了漢語拼音推廣問題。當然了,漢語拼音的推廣其實沒啥問題,也就是一個如何推廣的方式而已。京師大學堂既是全國最高學府,又是國家最高教育行政機關,統轄各省學堂。辜鴻銘先生身為教習,自然有的是辦法。陳克對于辜鴻銘先生的熱情能夠理解,對于這些推廣的效果卻沒有任何幻想。新中國的漢語拼音推廣,是依托了義務教育體系的完善而進行的。即便如此,沒有廣播,電視的發展,沒有網絡時代對于文字輸入的巨大需求,漢語拼音也不會有如此深刻的影響力。

  當然,陳克不會傻到把這些東西說出來。他只是很淡定的迎合著辜鴻銘先生的發言。后來的話題就逐漸從發音轉到了翻譯上,陳克堅定的支持以拉丁語的意譯為固有名詞翻譯基礎,一個重要的舉例就是“地中海”。地中海這個名詞,對于中國人來說,看了就能夠想象到陸地中間的海洋,而且拉丁語中,地中海這個詞也是由兩個字根,“大地中央”和“海洋”組成的。陳克看過一些文章,據說有些愛賣弄的“公共知識份子”,傻瓜一樣的熱愛音譯,對于外國的固有名詞,他們完全按照音譯來走,弄得地中海這個非常精妙的翻譯名詞變成了一個由長串發音奇怪的漢字組成的名詞。陳克對此相當反對。

  辜鴻銘先生對陳克的意見很支持,他本人就是一個堅定的傳統文化的支持者。大家的話題又轉到了陳克的書上。辜鴻銘先生也不客氣,直截了當的指出了陳克書中多處強詞奪理的地方。至于書中那些不嚴謹之處,辜先生明確表示,因為這些不合理的內容過多,需要寫本“勘誤”出來。這個工程有多大,陳克和陳天華心知肚明。陳克其實讀史書不多,《史記》和《三國志》這些還好,他看《資治通鑒》的時候,干脆能看著看著睡著了。陳天華在這本書的撰寫過程中,全面負責史料整理工作,他最有發言權,一老一少針對這個問題討論起來。兩人旁征博引,說的興高采烈,聽得陳克昏昏欲睡。最后兩位有了個結果,就是辜鴻銘先生建議組建在京師大學堂的學生中間組建一個專門的編撰組,把這本書給完善了。對于辜先生能給陳克這樣的面子。不用說陳克,就連陳天華都有些動容了。

  “文青,嚴先生把你的書一氣寄過來五套,我在圖書館里面放了三套。剛放進去就被借閱一空。我這次請你過來,想讓你開一個講座。不知文青意下如何。”

  能在北大的前身,京師大學堂辦講座,這可真的是一大光榮。陳克到沒有歡天喜地,相反,他覺得有些隱隱的膽怯了。如果是講革命道理,陳克不怕。如果是講社會構架,經濟運行,陳克也不怕。他擔心如果學生們針對歷史問題和自己糾纏起來,就陳克自己那三腳貓都不如的歷史水平,肯定要丟人現眼的。但是來北京的目的就是要發展同志,講座是一個非常好的平臺。陳克壯著膽子答應了。

  “那么明天開始如何?”辜先生問。

  “一切聽憑辜先生安排。”陳克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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