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針對中高層的整風工作會議從一開始就出現激烈的爭論,一部分同志的確有過這樣的期待。只是爭論真的發生了,大家又感覺不是那么安心。畢竟在人民黨內部,到現在還沒有人敢直接挑戰陳克的權威,甚至是沒人愿意去挑戰陳克的權威。在如何對待“革命功臣”方面上,周鎮濤站出來維護“老革命”的利益,大家即便是心里面頗為贊成,也沒人敢直接站出來表示。
當周鎮濤被陳克問住的時候,看著周鎮濤尷尬的神色,原本相當周鎮濤的同志覺得有些慶幸,他們自己也不認為有能力比周鎮濤做的更好,至少沒有周鎮濤這樣的勇氣與陳克辯論到底。
周鎮濤也感到了自己的孤立無助,此時只要有一個人同志站起來替周鎮濤說一句話,這種尷尬的局面就能極大的緩解,可他憋了老半天,依舊是他一個人站在那里。甚至連一個替他解圍的同志都沒有。周鎮濤發現自己越是想別人就越是回答不了問題,最后他干脆把一切都拋諸腦后,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說起來,“陳主席,你對同志們太苛刻,我只反對這一點。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想反對。那些同志們的確是做錯了事情,我這些天看我自己,我也做錯了不少事情。你要處分我,我沒有怨言。可是這處分太重,我覺得不公平。你好歹也得給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聽周鎮濤終于說出了話,同志們的視線又落回到陳克這邊。
“功就是功,過就是過。這本來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為什么一定要把這兩碼事混成一件事呢?譬如,以前做錯了一件事,往后即便做一萬件正確的事情,做錯那件事就不存在了?做過的事情就是歷史,誰有這么大的能耐讓發生過的事情消失掉?同志們,咱們都自詡是唯物主義者,不能用唯心主義的思維模式去考慮問題啊!”
見陳克沒有在理論上步步緊逼,周鎮濤總算是覺得緩了口氣,他答道:“做錯了事情是該處罰,但是不能處分這么重,大家整天提心吊膽怕做錯事情后就被免職,這怎么工作?”
陳克耐心的解釋道:“人的思想從來不是孤立的,做錯了一件事主導因素是內因。例如,部隊要求手榴彈投擲距離超過19米,如果一個同志臂力不夠,也不去練習,不去鍛煉。他怎么都不可能扔夠19米。萬一哪天他突然扔出的距離超過19米,肯定說明那天他不是正常發揮。犯錯誤也是一樣,既然會犯下這樣的錯誤,就說明他對世界的認識和理解就是這樣,如果犯錯之后不反思,不學習,不對自己下功夫,讓他再干這件事,還會是這個錯。因為這是內因,外界對他的評價并不影響這種內因發揮作用。咱們這么龐大的組織,組織運行需要大量的同志齊心協力完成。同志們都參觀過軍工廠,制造一顆炮彈需要幾十上百道工序,一個工藝環節上有問題,甚至一臺機器出了問題,整批成千上萬的炮彈都要出問題。其他幾十道工序,無 工人同志的辛苦就化作泡影了。放在組織里面,張三在這件事上會犯錯,李四在另外一件事上犯錯,一個個的錯誤積累起來,革命工作怎么進行下去?”
在講道理上周鎮濤知道不是陳克的對手,他也放棄與陳克在這點上進行爭論,周鎮濤死死抓住一點不放松,“一擼到底的處罰方式還是太嚴厲了。”
“這不是一擼到底,而是把同志們集中起來學習。通過學習,能夠更深刻的理解世界,理解社會。培養更加科學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這就跟釜底抽薪一樣,從根子上解決問題。如果是追求官位的同志,自然會覺得委屈。如果是追求上進的同志,即便不太心悅誠服,我認為他們也會服從命令。我再說一次,整風不是整人,要是整人的話,我們還組織學習做什么?”陳克壓制住心里面的不滿,用不急不躁的語調解釋著。
聽了陳克的解釋,與會的同志大部分都松了口氣。人民黨重教育,黨內教育抓的很緊。因為學習進度比較慢而無法得到晉升的并不是一個兩個。既然陳克這么說,同志們都放下了心。犯了錯被免職固然有些不近人情,免職之后卻是把這些同志組織起來學習,也足夠說明陳克并沒有拋棄這些同志。即便是原本周鎮濤的同志也認為此時周鎮濤應該主動坐下。但是依舊沒人吭聲,不管是覺的得給周鎮濤留點臉面,或者是不想明確表示對周鎮濤的,總之,始終沒人主動介入這場爭論。
周鎮濤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他覺得自己差點就被陳克說服了。如果沒有陳克在基層的布局,如果不是很清楚的看到陳克在人事上的巧妙調整,周鎮濤就會相信陳克說的的確是完完全全的實情。周鎮濤不是不想坐下,但是他很明白,既然與陳克爭辯到這個程度,加上周鎮濤自己也知道自己犯了不少錯誤,只要順坡下驢坐下的話,就等于把所有的主動權全部交給陳克,不管陳克說的再有道理,接下來的整風學習中周鎮濤不可能繼續保住現在的職務。原本周鎮濤認為自己是為了老戰友出頭,現在他發現自己的內心遠沒有自己認為的那么單純。就以往的經驗來看,想得到晉升就得參加各種黨校學習,黨校學習也是一場相當殘酷的淘汰,并不是所有同志經過學習之后就能得到提拔的。
壓抑住不安,拼命鼓起勇氣,周鎮濤終于說道:“陳主席,我犯了錯,我也不敢求將功折罪。我只是請求你能夠發一個通告,前一段被整頓的同志經過學習,考核過關的話,能夠恢復職務。只要下了這個通告,同志們就都能安心。我就這一點……”
沒等周鎮濤把話說完,坐在周鎮濤身邊的老戰友一把拽住周鎮濤的手腕。他大聲說道:“你就是廢話多,這種事情哪里輪到你說。趕緊坐下吧。”
在場的同志們中官宦家庭出身的不算少,即便是草莽出身的,也都見過世面。不管臉上是什么表情,或者有沒有表情,大家心里面都跟明鏡一樣。
如果周鎮濤方才老老實實坐下,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可周鎮濤最后那段話實在是有些過份,犯了錯就得受罰,即便是不會一擼到底,降級也是非常合理的處理方式。周鎮濤的意思大家也能夠猜到,無外乎想讓陳克明確表示不會把這些同志閑置不用。不過組織上的人事安排自然有組織上決定,周鎮濤讓陳克做這等表態,完全不符合制度。
周鎮濤的老戰友打斷周鎮濤的話,擺明是想讓這件事就此打住,這固然是戰友該有的表現。只是這種幫助太晚了,連同志們都明白了周鎮濤為自己考慮的本心,更不用說陳克這等眼里不揉沙子的領導者,既然周鎮濤已經說了前半段,后半段說不說完區別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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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陳克的臉色陰沉下來了。在整場爭論中,陳克還沒有這樣的表情。在周鎮濤一臉尷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時候,陳克開口說道:“周鎮濤同志,我們人民黨是一個革命政黨,我們的組織對人的判斷與其他政治勢力不同,與很多傳統的中國對待人的判斷也不同。人民黨認為判斷一個人的標準,不是這個人的官位,不是這個人的職務。而是這個人的勞動能力,是這個人在工作與學習中表現出來的態度。而你所說的一切,我個人的看法是,你始終堅持對一個同志的判斷標準,首先是他的官位,首先是他的職務,而不是這個同志自身。如果你一定要堅持這樣的態度,我只能說,你的認識水平還沒有達到一個合格的人民黨黨員的標準。你并不是一個真正合格的革命者。”
會議室里面響起了一陣低沉的聲音,有倒吸一口冷氣的,有忍不住嘆氣的,或者在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情況下不小心輕輕撞了桌子與板凳的。這是陳克第一次如此正式的說出否定同志的話。在此之前,陳克偶爾也會發火,可從不會把話說的如此不留余地。
看著同志們的表現,陳克心里面也覺得很不舒服。在矛盾焦點越來越細化,越來越實際化的現在,有些事情不是單純靠教育就能達成目的。強扭的瓜不甜,在任何時候都是一樣的。即便知道有些事情是必須做的,但是陳克想到自己做了這樣決定的后果,心里面還是難免有些惆悵。
當陳克正準備繼續說下去的時候,周鎮濤的老戰友淮海軍區政委楊寶貴終于站起了身,他調任這個職務也不久,所以一直沒有太多發言。“陳主席,把周鎮濤同志交給我們軍區黨委來處理吧。就他現在的表現,我個人覺得已經不是他的錯誤問題,而是要討論一下周鎮濤同志的去留問題。黨委一直沒有討論周鎮濤同志的問題,是黨委工作的失職。我們前面錯了,后面就不能繼續錯下去。”
楊寶貴攬過了全部責任,陳克也不好再說什么。他的目的是整風,而不是對同志們窮追到底。“那就交給黨委討論吧。”陳克說道。
這件事到此貌似有了結果,大部分同志認為周鎮濤會受到嚴厲的批評,或者也會被一擼到底,進入培訓班學習。而三天后的連續兩道通告令同志們瞠目結舌。
“鑒于周鎮濤同志的行為,一九一二年三月三rì,經淮海軍區黨委討論,做出免除周鎮濤同志一切部隊職務,保留軍籍的決定。”
“一九一二年三月三rì,經淮海軍區黨委討論,免除周鎮濤同志的黨內職務,給予開除黨籍留黨察看一年的黨紀處分。”
人民黨到現在還沒有如此嚴厲的懲處過同志,行政職務與黨內職務被剝奪的一干二凈,周鎮濤從堂堂師長,師黨委副書記,師黨委常委,直接成了一名只剩下軍籍,連正式編制都沒有的同志。得知這個消息的同志沒有不感到震動的。
正當同志們為此議論紛紛的時候,更多消息陸續傳來。在基層迷nzhǔ生活會上已經將這次整風中因為錯誤被拿下的同志案例進行過傳達,在會議上分析這些同志們的錯誤,一方面解釋為什么要把他們拿下,另一方面也告誡同志們不要再犯這種錯誤。班長、排長、連長、營長、團長,都有人成了討論對象。現在周鎮濤這名師長也成了新的討論對象。
在淮海省軍區十萬部隊中出這等“名聲”,那可就是丟人丟到家了。對這樣的結果,大同志們都感到了強烈的畏懼。
在通告發布之后五天里面,包括周鎮濤在內的上百名同志申請離黨。其中只有二十幾名同志是被處分的。剩下的近百名同志到現在為止都沒有受到直接批評。他們離黨的理由很簡單,“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既然人民黨的制度不給同志們留臉面,大家覺得無顏面對同志,還不如好聚好散。
對這些要求離開的同志,人民黨只要求他們寫了離黨聲明,在黨內與部隊里面公示一周。一周后統統給他們開了通行證明,不管工作是否滿了整月,先將本月津貼全 百同志申請離開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心中的暢快感遠沒有想象的那么強烈,此時陳天華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還有一種隱隱的畏懼。
陳克正在批文件,他連頭都沒抬,仿佛沒事人一樣應了一聲,“哦。”
“陳主席,你就不擔心這些同志離開的時候帶走黨內的機密。你好歹也得要求這些同志們做出一些保證吧。”陳天華勸道。
陳克終于抬起了頭,陳天華這才發現,陳克的神色遠沒有他的聲音那么平靜,隱隱的疲憊甚至不用太費勁就能看出來。“天華同志,任何保證都沒有意義。這些離開的同志想說的時候就會說,不想說的時候就不會說。有些時候,他們不想說,也會有人逼著他們說。大家既然都決定了離開了,這些同志就zìyóu了。這些小家子氣的做法不符合科學道理。”
陳天華早就接受了陳克的命令,他想說的其實并不是讓這些同志不泄露消息,而是想讓陳克留住這些同志。見陳克根本不接這個茬,陳天華像是在自言自語般開口了,“我們或許應該感謝這些同志,他們的行動不僅讓黨內路線不同的同志離開了,還帶走了相當一批和他們有同樣想法的同志。我們經他們的行動純潔了隊伍,加強了組織的凝聚力。至少留下來的同志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選擇留下來……”
陳克也不理陳天華,只是埋頭繼續批示公文。
“但是,這種處理方法在基層中會有什么影響。戰士們看到這樣的局面,會不會覺得他們想走也可以走。這些戰士與這些黨內干部不同,黨內的同志們將自愿。戰士們是在通過義務兵役制征召的。他們要走的話,也讓他們走么?”
“天華同志,你這絮絮叨叨的念經呢?”門外傳來了武星辰的聲音。陳天華沒想到自己想說服陳克,陳克不搭理他,反倒是武星辰出來插了一句。
陳天華強打笑容,“當一天和尚撞一天種,撞了鐘之后就得去念經。我能把經念好,也算是盡了和尚的義務。只是現在這經可不好念。”
“有什么不好念的,”武星辰大聲說道,“我覺得陳主席在上次開會的時候說的好,人就跟一臺機器一樣,如果生產出的產品有問題,那說明是機器有問題。這臺機器按照自己的規律越正常的運行,就會源源不斷的出產有問題的產品。如果那天這臺機器出產一個沒問題的產品,那說明這臺機器自身發生了變化。既然有些同志不認為自己有問題,而是我們有問題。好聚好散,對大家都好。至少你短期內再也不用強調消除功臣思想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