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3月31日,東京都議員北一輝差3天就滿53周歲了。統制派抓了北一輝之后倒是很“客氣”,既沒有嚴刑逼供,也沒有恐嚇威脅,只是要北一輝承認自己主導了“請愿事件”。北一輝估摸著統制派經過這么多年的努力之后,這是要收網啦。
“如果就這么下去的話,我的死期也就到了吧。”沉默不語的想著心事,北一輝對審訊官的態度毫不在乎。
審訊官問了半天,看北一輝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他也有些厭倦了。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審訊官提高了調門,即便是視線通過近視鏡鏡片的散光,審訊官的目光也看著很是凌厲,“北一輝,你知罪么?”
被人蒼蠅般不斷影響自己的思緒,北一輝也有點煩了,他帶著不快的語調答道:“是不是有罪,每個人的看法都不一樣。作為議員,要審訊我首先得得到議會的批準,剝奪了我的議員資格。否則我本人是不受你們管制的。”
“哈,哈哈。”審訊官冷笑起來,“你對天皇如此不敬,煽動人意圖對天皇不利。何須議會批準,誰都可以審訊你。”
這么強勢的態度讓北一輝更確定了自己的判斷,他再次恢復到波瀾不驚的表情。戰術上即便是不能反擊,至少也得大亂敵人的步驟。北一輝現在有絲毫的認罪表示,就是給了統制派們大開綠燈。
與北一輝想的一樣,他被抓進去審問了兩天之后,這個消息也傳開了。作為草根皇道派的思想領袖,以某須有的罪名給抓走,直接引發了皇道派的憤怒與不安。皇道派發動求見天皇行動之后,內心也是有些惴惴不安的。不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觸犯了法律,或者是因為他們對天皇有什么不敬的念頭,在日本的傳統中,讓高位者感到不快就是一種罪。一句“你的禮貌去哪里了?!”這就是能夠殺人的理由。
不過天皇的不快可不等于是高層的不快,皇道派此時也明白過味道來。統制派與官僚與財閥們的勾結越來越明顯。近衛師團中的年輕皇道派軍官們已經完全清楚。皇道派想建立的軍部獨裁是貨真價實的軍部獨裁。
因為統制派在嚴查參與了請愿事件的軍人,以往皇道派聚會的地方都被軍部派人給查封了,所以年輕的皇道派軍人只能組織了更加秘密的集會,會議上的年輕人都怒火萬丈,“我們絕對不可能與財閥勾結!統制派那些人都是軍人之恥!”
“他們趕走了第一師團,抓了北先生。接下來他們要怎么做?”
“北先生當時若是讓我們直接天誅那些亂黨就好了!干掉那些人之后,哪里還有今天的被動局面。”
年輕人義憤填膺,然而第一師團已經北調,近衛師團孤掌難鳴,中橋基明中尉、今泉義道少尉與近衛師團的同袍們雖然義憤填膺,可他們畢竟官職低微,根本搞不起什么事情來。
正在痛罵中,外面卻進來了一個普通士兵穿著的人。即便知道把守在外面的是皇道派的成員,可現在東京的局面如此緊張,屋內的年輕軍人們都是一驚。仔細看了來人,眾人更加驚訝了。來人竟然是第一師團的河野壽大尉,他現在不該出現在東京,而是該在北上的路上。
“河野君!你……”屋內的年輕人話都有點說不利落了。心中的疑問此時已經變成了一種猜測,這個猜測的結果自然是“局勢要大變了!”公然違抗軍令注定會面臨嚴厲的軍法審判,河野壽大尉的出現不太可能是個人決定。
河野壽大尉神態剛毅,掃視了這群年輕同志之后,他慢慢的說道:“再過三天,最多三天局面就會有變化。我這次回來就是想問諸君拯救皇國的愿望還在么?”
聽了這話,所有與會的近衛師團年輕軍官們就覺得自己的呼吸與心跳同時急促起來。大家的的目光都落在河野壽大尉的臉上,已經不須多余的言語,年輕軍人都知道自己要面對什么樣的選擇。
4月1日,岡村寧次坐在自己的辦公室中,他有些心緒不寧的感覺。按理說,統制派已經獲取了局面的主導權,現在要做的僅僅是除掉最后的幾塊絆腳石,利用軍部以及右翼份子的暗殺行動搞掉那么幾個人就行了。
這些年統制派與皇道派虛與委蛇,并不是統制派真心要搞什么聯合,而是要利用那幫愣頭青的暗殺來恐嚇政界的家伙。統制派真正要聯合與馴服的是大財閥,根本沒有皇道派那種推翻財閥的打算。所以皇道派可以抱著一腔熱血胡作非為,統制派可沒有這樣的打算。
現在的局面看似不錯,局面已經開始亂了,向天皇請愿的行動也被打成了“圖謀不軌”,大川周明與三上卓等人也被煽動起來。只要皇道派再來一次激進行動,一切都可以進入統制派所期待的最后時刻。作為“昭和軍閥”的代表人物之一,岡村寧次很清楚天皇的想法,天皇對皇道派的獨走早就極為厭煩。
去年免去了皇道派頭面人物真崎甚三郎的陸軍教育總監職務,昭和天皇就在暗中做了極大支持,他長期以來一直不滿真崎對少壯軍官的危險影響,曾在私下表示“我一直希望他提出辭職,但他不干”、“連常識都沒有”。可笑的是,皇道派根本沒有弄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們竟然還吆喝出“人民的天皇”這種口號,卻不知道天皇最厭惡的就是皇道派這批人。
但是岡村寧次卻覺得心里面很是不安,他靜靜的思忖了好一陣,才找到了一個說不出是否正確的答案。北一輝曾經向統制派宣講過《宣言》,里面有一段話是“他們責備資產階級,與其說是因為它產生了無產階級,不如說是因為它產生了革命的無產階級。”
這段話對岡村寧次來說,仿佛是魔咒般的存在。統制派也不待見財閥,理由不僅僅是財閥們把持權利,而是財閥弄得日本民間怨聲載道。日本是看不起下層的,因為下層沒有力量。不過 量眾多的下層若是真的起來反抗,那也是所有上層所恐懼的事情。如果北一輝僅僅在上層宣傳他的理念,岡村寧次永田鐵山還是能容下北一輝,可北一輝卻努力鼓動人民起來爭取屬于自己的權益,哪怕北一輝約束皇道派,不讓皇道派做出激進的行動,統制派還是要在時機不成熟的時候把北一輝給抓起來。
北一輝才是統制派最大的敵人。
正在岡村寧次心緒不寧的時候,外面有傳令兵來報告,“第九師團的部隊已經到了東京附近。”
“讓他們在那里待命,我會去那里安排他們的駐地。”岡村寧次答道。打發走了傳令兵,岡村寧次深深的吐了口氣,事情就是這么一件接一件的不斷前來,但是這也好,有工作可做總比想著那些麻煩事要輕松些。
4月2日一大早,岡村寧次就帶了衛兵前往第九師團先頭部隊那里,這次大調動是統制派完成自己對軍部控制的最大的工作。按照計劃,皇道派的軍官們將來一次大調動,該調走的調走,該編入預備役的編入預備役。這是高橋是清的命令,統制派們可以把責任全部推給高橋是清這位首相。
心中盤算著未來的計劃,岡村寧次見到了第九師團的先頭部隊負責人,跡部大佐。跡部大佐很客氣的請岡村寧次到指揮部,一進指揮部,岡村寧次就見到指揮部里面已經等著一個人,那是此時按照計劃在北陸一帶的第一師團聯隊長安騰輝三中佐。
岡村寧次反應倒是很敏銳,他轉頭就想往外沖,然而一個人卻已經擋在了門口。那是皇道派的干將之一,相澤三郎中佐。曾擔任過劍道教官、精通劍術的相澤三郎中佐手扶著軍刀的刀柄,冷靜的看著岡村寧次。岡村寧次的手按在腰間的手槍槍柄上,按照道理,比快的話,他還是有機會與相澤三郎中佐比一比。
然而岡村寧次畢竟是軍人,軍人的直覺提醒著岡村寧次,打開手槍的槍套,再掏出槍來。這段時間內,只怕他已經遭到了相澤三郎中佐的斬殺。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念之間,岡村寧次已經做出了最理智的選擇,他放開了按在槍套上的手。
相澤三郎中佐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那是對自己的實力有絕對自信者特有的笑容。
外面傳來了一陣叱喝與短暫的動手的聲音,片刻之后,外面就只剩了人類被堵住嘴的時候特有的嗚嗚聲。岡村寧次的衛兵們已經被制服了。
加藤輝三中佐向前走了幾步,“岡村君,你還是投降了吧。”
對勸降根本沒有反應,岡村寧次心中緊急盤算著皇道派到底要做什么,沉默了片刻,他冷靜的問道:“加藤中佐,您想成為國賊么?”
加藤輝三用同樣的冷靜的聲音答道:“如果岡村君認為讓天皇陛下聆聽百姓的聲音就是叛國,那只能說你才是國賊。”
岡村寧次夠聰明,他很快聽明白了加藤輝三的意思,這下連素來冷靜的岡村寧次的聲音也顫抖起來,“你們要綁架天皇?”
“我們只是要解除你們對天皇的監禁!”加藤輝三中佐糾正著岡村寧次的話。
岡村寧次認真的看著安騰輝三的眼睛,從那冷靜的目光中岡村寧次看到的是極大的決心。已經不用多問,現在調走了第一師團,然而第一師團里面的激進派與第九師團里面的皇道派已經合流了。當下東京的防衛力量只剩了近衛師團。而近衛師團近期的表現來看,這里面不可靠的人也為 不少。
作為情報工作的負責人,岡村寧次知道226那天開槍鎮壓請愿百姓的事情給了近衛師團的不少人極大的沖擊。如果是鎮壓米騷動,這些軍人只怕也不會有太多自責。可被槍殺的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不管軍部如何聲稱那些人意圖對天皇不利,但是士兵們知道在之后的搜查中,并沒有發現除了小旗之外的任何可以稱為“武器”的東西。近衛師團內部的質疑聲并不小,而且范圍極大。
如果第一師團、第九師團與近衛師團里應外合起來……。岡村寧次根本不認為皇道派這些亡命徒會放過統制派的那些人。
岡村寧次想到這里,他終于還是有了動作,岡村寧次猛的伸手去摸槍,不是為了射擊這些人,而是要鳴槍。只要傳出槍聲,好歹也能引發一定的驚動。
在剛拉開槍套的那一瞬,岡村寧次只覺得一股冰涼的感覺從后背直插入心臟,低下頭,岡村寧次看到自己胸口上冒出了一截軍刀,雪亮的刀鋒上有層淡淡的紅色。接著岡村寧次的視線邊緣出現了黑云,而且黑云由外向內,迅速遮蔽住了整個視野。
在意識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岡村寧次聽到仿佛極為遙遠的地方傳來了交談的聲音,“準備出發!救出天皇!”
鮮紅的痕跡在擴大著,永田鐵山看著被自己不小心碰到的紅墨水瓶中的紅色墨水在紙上不斷擴大,他趕緊把已經寫好的名單抽出來。十五年前,永田鐵山與岡村寧次、小畑敏四郎在德國巴登巴登覲見了現在的天皇裕仁,巴登巴登三羽烏隨即結成了同盟,立誓打倒軍隊中的長州閥元老田中義一等陸軍中堅人物勢力,擁立太子即位。
經過十五年的時間,巴登巴登三羽烏自身已經分裂,小畑敏四郎因為持皇道派的理念,被排除在外。永田鐵山與岡村寧次等人繼續前進,距離最終的成功只剩了一步之遙。等到永田鐵山面前的這份皇道派名單上的所有人被從軍部中清除出去之后,日本就終于進入了永田鐵山所期待的那個軍部統制日本的時代。
永田鐵山并非不知道軍部中存在的問題,統制派既然與大財閥達成了聯盟,很多政策肯定有大問題。不過永田鐵山很有信心,只要他執掌了大權,這些問題肯定可以一個個得到解決。
扶起了傾倒的墨水瓶,撕了塊報紙吸掉桌面上的紅墨水。正想繼續清理干凈桌面,電話鈴卻響了起來,永田鐵山接起電話,就聽到里面傳出焦急的聲音,“永田中將,我是軍務處的土肥,第九師團的部隊開始進入東京。說是有緊急命令。”
“什么?”永田鐵山一愣,他現在是軍務局長,這是僅次于陸軍大臣和次長的實權職位,永田鐵山根本不知道有任何關于第九師團進入東京的任何命令。
沒等永田鐵山繼續詢問,軍務局外面傳來了一陣吆喝,接著槍聲就響了起來。永田鐵山把電話撂在桌面上,騰的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到窗戶前面往外看去,只見一群軍人端著槍正從大門沖進來。凡是攔住他們去路的人都被為首的軍官用手槍近距離擊斃。軍務局的衛兵們雖然也有武器,只是這個單位本來就不是戰斗部門,大白天的更沒想到有人竟然攻打進來。這些衛兵們遭到了猛烈進攻,第一反應不是還擊,而是四散奔逃。
為首的兩名年輕軍官們殺氣騰騰,跟在他們后面的進攻軍務局的士兵們軍帽上都綁了一條白布。永田鐵山認出來了,為首的兩人是近衛師團中的鐵桿皇道派軍人,中橋基明中尉、今泉義道少尉。
永田鐵山腦子里面轟得一聲,仿佛耳邊響起了炸雷。他做好了種種準備,策劃了諸多陰謀與計策,眼看皇道派已經即將完蛋,卻沒想到這些人竟然敢大白天進攻軍務局。
然而這一愣神的功夫,殺進軍務局的中橋基明中尉看到軍務局局長辦公室窗前站著一個人,也不管那人是誰,中橋基明中尉用手槍直直的指向軍務局長辦公室的窗戶,對跟在身后的機槍手喊道:“射擊!”
先是手槍,接著是機槍,子彈呼嘯著射向窗口,粉碎的窗戶玻璃雪花般在空中飛舞著。
日本陸軍中,不是陸大優等生的軍人只能一直待在部隊里,夏天汗流浹背,冬天堅冰凝髭,勞苦不停地訓練士兵,這種軍官,被稱為隊附將校。他們升遷的道路很艱難,軍事水平卻是相當了得。倒是永田鐵山這等前途無量的軍人,在軍事技術上反倒比較差。永田鐵山承擔著統制派與其他派系的聯絡工作,酒色少不了,這些年下來倒是有些淘空了永田鐵山的身體。盡管看到了敵人的槍口指向自己,而永田鐵山的反應竟然比那些人瞄準之后再開槍還要慢些。幾顆子彈擊中的永田鐵山的胸腹,直接把他打倒在地。
軍務局此時已經大亂,這個實權部門中大部分軍人都是軍官,將校級別的占了一小半。這些人面對突然襲擊,更注重的都是自家的性命,機靈的家伙們已經逃出了辦公室,向著后門撒丫子奔去。
負隅頑抗的手中也沒有步槍,只能用手槍進行射擊。根本不是這些裝備了輕機槍以及步槍的基層軍官士兵的對手。壓制排除了抵抗者的火力,這支進攻部隊一路殺進了軍務局局長辦公室大門口。
一腳踹開門之后,中橋基明中尉不進反退。果然如他所料,一發子彈從里面射了出來。那是永田鐵山的警衛做著最后的抵抗。一梭子輕機槍的子彈打進去,警衛登時就被撂倒在地。門外的士兵們一路沖進了軍務局局長的辦公室。
此時永田鐵山嘗試起身的努力都失敗了,地上流淌著好大一片血,永田鐵山用盡力氣才在警衛的幫助下靠坐在沙發上。看著外面的叛亂士兵沖殺進來,永田鐵山苦笑了一下,他的手按在軍服上,然而被子彈擊中的地方鮮血汩汩而出。軍衣前面已經被染成了一片紅色泥濘。
中橋基明中尉大踏步走到永田鐵山面前,先是立正向永田鐵山敬禮,中橋基明中尉接著大聲說道:“閣下,您還有什么話要說么?”
“咳咳……”永田鐵山剛開口,就忍不住咳嗽起來,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流了下來,喘息片刻,永田鐵山才說道:“你們覺得你們可以拯救日本么?”
“是的,我們一定可以拯救日本!”中橋基明中尉大聲答道,“請閣下為日本勇敢的犧牲吧!”
說完,中橋基明中尉舉起手槍,對著永田鐵山的胸口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