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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尤二姑娘的夢

  故事如果從承平伯新喪開始說未免突兀,不如,從三個月以前說起,那一天,南興王城磨盤巷口的雜貨店后院里,小名叫桐花的尤家二姑娘醒來,對于剛才做的夢記憶猶新。

  她記得夢里是另一個天地,那里的人不穿長袍不穿羅衣,男人可以追求女人,女人也可以要求男人。

  她看到無數奇妙而精美的東西,可是腦海里揮之不去的只有與她終身大事有關的那些。

  女子,并非低男兒一等,反而更有尊嚴。

  這種烙印般深刻的原因,尤二姑娘并沒有一夢而忘記,而事實上,她正是因為對終身大事的怨憤而沒有去雜貨店幫忙,躲在自己居住的半間小屋里哭泣,最后沉沉的睡去。

  她唯一的哥哥,剛過三十的尤掌柜和嫂子丁氏都任由她休息,以為她哭一哭睡一覺也就會答應。

  尤二姑娘的眼前出現半天以前哥嫂來說親事時的逼迫嘴臉,從親情上說,哥哥還有幾句真心為妹妹打算的話,而嫂子丁氏則是一片賣小姑子的心。

  “妹妹有什么不知道的,咱們這小店一年到頭的苦做,也落不下幾個錢,承平伯老爺相中你,以后穿金戴銀的,那是你的福氣來了。”

  這是哥哥的話。

  尤二姑娘就差拿剪刀自盡,她雙手掩面哀哀的痛哭:“寧死,也不做妾,哪家做妾的有好下場,隔壁街上楊三姐,后頭街上趙五娘,生生的被折磨死,最后不過一副棺材銀子給出來,就再也不管人慘死,家里生生的昧下這棺材銀。”

  嫂子丁氏怒道:“二姑娘說話當心,拔舌地獄專等那不知道好歹的人呢,承平伯老爺是什么樣的人?楊三姐和趙五娘嫁的人家哪能相比?一位是伯爵老爺,生得又體面,聘禮又整齊,哥嫂給你掙來一乘轎子抬進門,進門就是姨娘,什么妾不妾的,總歸比在家里好。”

  她故意的拍著巴掌算著:“二姑娘常時在家里難道沒有往眼里去過不成?你每天吃一碗米,還要一碗小菜,一個月要吃一回肉,還有一回魚,一年四時的衣裳總有的穿,你正長身量兒,年年換新衣,這些難道都不是錢?你哥哥剛才也說,這小店支撐著全家人以外,就沒有余錢,你早出嫁一年,家里少賠一年的錢吧。”

  尤二姑娘冷笑以對:“二姑娘?嫂子你真真的客氣,咱們這樣的人家,每天一碗米,再加一碗小菜,一個月一回肉,再有一回魚,一年四時的衣裳總有的穿,年年的衣裳下面接長,可不是新衣!真虧你從哪弄來這么多的布頭,想來大堆大堆的往家里搬,應該是不要錢,要錢的別說布頭,一粒沙你也不肯要,做什么二姑娘長二姑娘短的,哪有當成二姑娘的對待過。”

  “說個話你就挑眼,我知道你眼里沒有我,自從我進門,哪天不是客客氣氣的喚你二姑娘,你不依,還給我臉色看,我看著你哥哥也忍下來,給你尋親事也是又盡心又盡力,你還說不好,我只想問問你,承平伯老爺發起怒來,一根繩子把你捆走,帶進家去當個掃地丫頭,白日里掃地,夜晚暖床,你又能怎么樣?”

  這話太刻薄,尤二姑娘跳起來按倒丁氏,揪住她頭發捅了兩拳,丁氏也不是白挨打的人,反手擰她的手臂,兩個人都露出痛色,等到尤掌柜的分開她們,面上又各自露出怒容。

  尤掌柜的性子軟弱,平時由著妻子當家,這回也來了脾氣,怪妻子說話難聽,丁氏氣呼呼的摔門離開,尤掌柜的來勸妹子,說來說去也是一個意思。

  “不敢想的大福分,承平伯老爺偶爾從后街過,妹妹你洗衣裳被他看到,他一定要你,妹妹啊,哥哥惹不起伯爵老爺,再說你嫂子說話雖不中聽,意思卻不錯,什么妾不妾的,當伯爵老爺的妾也比當窮家的姑娘好啊。”

  尤二姑娘對嫂子沒感情,卻對哥哥還有幾分感激,父母雙亡后,是哥哥一手拉扯她到大,她無法做到不考慮他。

  尤掌柜的讓她好好想想,他現在要去給承平伯老爺回話,當然說家里很歡喜,妹妹很歡喜,早一天過門才好。

  尤二姑娘在房里哭,睡著后做一個大夢,醒來后猶有發怔。

  那女人在親事上可以自主,甚至可以反過來挑選男人的日子,是真的?

  她掐自己一把,覺得是真的,她有痛感而記憶還在。

  從后院來到雜貨店前面的柜臺前,見到哥哥低頭整理貨,丁氏獨自守著柜臺,一雙三角眼睛張望著街上,見到有人看進來,就沒命的嚷:“張家阿伯,缺什么,這里有,進來瞧瞧,你快進來瞧,這有什么關系。”

  尤二姑娘打從心里痛恨丁氏,自從丁氏進門就當自己是花費錢米的人,可是也得承認這個家不富裕,攆走自己,這雜貨店的日子好過得多。

  見到她來,丁氏撇撇嘴,陰陽怪氣地道:“想通了?那可是穿金戴銀的日子,承平伯老爺如果相中的是我,我恨不能當時就去。”

  “閉嘴吧,你說的這是什么話。”尤掌柜憎惡的翻眼妻子,看向妹妹時,還是他一慣的老實巴交,走來低聲下氣地道:“我說你很愿意,只是出嫁的姑娘舍不得家里,想多留你幾天,承平伯老爺是個好人,他說看重你,相看個好日子抬你進門,也可以讓你在家里留幾天。”

  “留幾天,一天還是一天半,要吃要喝你算過花費嗎?”丁氏又嚷。

  尤掌柜的神情變動著,知道他的人能看出來,他真的在生氣,不過他還沒有說話,尤二姑娘先開口。

  “不用!”

  她厲聲道。

  丁氏閉上嘴,主要是琢磨下這不用的意思,是不用留幾天呢,還是讓丈夫不用生氣,丁氏也看出尤掌柜的要發脾氣。

  她又不怕。

  發就發吧,只要趕緊把白吃飯的小姑子攆走就行,二姑娘干活嗎?她洗衣做飯有時候還當個上貨的伙計,但遇到丁氏這種人,巴不得尤二姑娘趕緊的出門,她等著收聘禮呢。

  一筆聘禮難道請不起幾個伙計?

  這就是丁氏自嫁過來以后,想盡辦法要和二姑娘做對的原因,二姑娘看出她存心不良,自然給她臉色看,兩下里的仇就是這樣一里一里的結起來。

  她正尋思著,尤二姑娘冷聲地道:“要我嫁,可以,我有一件事,得答應我。”

  尤掌柜的喜出望外,妹妹真的不愿意嫁,他真的很頭痛,畢竟提親的不是鄰居阿大或阿二,那是承平伯爵老爺,在整個南興境內和這王城里都頗有地位的人。

  丁氏也愕然,這么快就答應了?她差點要露出喜色,再一想承平伯爵是誰,沒有二姑娘不答應的理兒,從鼻子里哼一聲,搶先回答:“嫁妝可是不添的,家里原先為你準備多少嫁妝,就抬那些走,一個銅板也不會添。”

  “閉嘴!”尤掌柜的吼道。

  丁氏嚇一跳,避開幾步,在店的門檻上站一只腳,另一只腳踩在店外的青石街道上,叉著腰回吼:“兇什么!承平伯老爺答應好好的,人家只要人,不計較嫁妝。”

  尤掌柜的氣得哆嗦幾下,看樣子要和妻子就妹妹嫁妝的事情大吵特吵,尤二姑娘攔下他。

  “哥哥,你去見承平伯老爺,就說成親以前我要見他,我總不能連男人是誰都不知道就嫁,我就這件事情,你現在就幫我傳話,承平伯老爺若是不答應,我不怪你,也不會再有其它的事情。”

  尤掌柜的有些理虧,見這件事情蠻簡單,答應著就往外面走,丁氏叉腰又是一聲:“看看你的衣裳,點貨的時候全是灰,哪能見老爺?還不換一件。”

  尤掌柜一愣,看看自己是件補丁衣,笑了:“是是,你說的對。”他這就沒了脾氣。

  尤二姑娘早就習慣哥哥的這軟性子,她也不想在哥哥走后和丁氏大打出手,尤掌柜的回房換衣,二姑娘回房等著,丁氏看店。

  很快,尤掌柜的回來,滿面喜色地道:“承平伯老爺答應下來,妹妹,他請我們全家去美味樓用晚飯,妹妹,你洗把臉,把過年用的脂粉撲上些,換新衣裳,別讓老爺看出來你哭過。”

  尤二姑娘淡淡地道:“哥哥,咱們家有讓承平伯老爺夸贊的新衣裳嗎?還是給我買過那外國的脂粉?”

  尤掌柜的噎住。

  “哥哥不用管,他相中的是我,不是我的衣裳和脂粉,我本就是窮家的姑娘,干干凈凈的去見他也就是了。”

  “那你的眼睛腫著可怎么能行,承平伯老爺萬一發怒可怎么擔?”尤掌柜的擔心。

  “誰家出嫁的姑娘是不哭的,我自會解釋舍不得家。”

  尤掌柜的聞言訕訕,常年待客的低嗓音更沉下去:“別怨你嫂子,她就是嘴不好,她待你沒有凍到餓到,就可以了。”

  尤二姑娘勾起一個冷笑:“知道。”

  雜貨店雖小,客人也不多,卻有各種說不出來的事情,尤掌柜的很想和妹妹多說幾句,可是丁氏喊他拿貨給客人,尤掌柜的恭喜一下二姑娘,留她一個人在房里。

  尤二姑娘打水洗臉,換一身干干凈凈的半舊衣裳,把剪刀揣到懷里,又拿出一個小小的舊荷包,倒個底朝天,數來數去,里面有一兩多的碎銀子,和十幾個銅錢,這是她十幾年來的積攢。

  一手剪刀,一手荷包,腦海里回想著夢里的天地,頓覺得胸膛底氣滿滿。

  她要向夢里的女人一樣為自己爭取,如果承平伯老爺是個好人,又肯答應,她就嫁他;如果承平伯老爺形容不堪,她還可以跑。

  剪刀不是自盡用的,在尤二姑娘私自離家的路上,是她防身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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