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心亭不大,只有一方軟榻和一張幾案和幾張凳子。
聽花妙涵以前說起過,這是雨花閣中,楚惜時平日里最喜歡來的地方,他常在此處練習驟雨亂花曲和小憩。
林玄真隨手一揮,亭中四面厚重的帷幔被掛起,沁心亭中霎時明亮起來。
楚惜時將引魂珠塞在胸口,稍微整理了一下混亂的思緒,才緩緩落在沁心亭中。
一抬眼便看見魂牽夢繞的少女看向自己。
此時恰有微風拂過,少女耳邊一縷青絲被輕輕吹起。
楚惜時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像是要把眼前的人銘刻在心底一般。
雖然不能給他任何期待的回應,不過像當下這樣不帶情欲意味地注視,林玄真大大方方地與他對視,不覺得有什么好閃避的。
片刻之后,楚惜時才露出一個復雜又苦澀的笑容,手一揮,幾案上已多出一套精美的茶具。
這是他以前為了招待大師姐早早備下的一整套茶具,每一件都是親手制作。
只是,大師姐對他退避三舍,因此也從未用上過。
他對大師姐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嘴唇微動,改口道:“玄真師叔,沁心亭簡陋,只有粗茶淡水,望您不要嫌棄。”
林玄真順勢坐下,聞言不由感到幾分意外。
楚惜時這小子,竟然按照輩分叫她師叔了!
這應該是真的放下了吧?
林玄真欣慰極了,連忙說道:“不必如此,我也不是為了你這一口靈茶來的。”
她一下子放松下來,心中的石頭總算完全落了地,講話也變得溫和許多。
“你師父柳閣主和師祖溫閣主要是知道你成功的事,一定很高興。看你身上孤陽之氣消散,離魂歷劫想來是順利的吧?”
楚惜時緊跟著在她對面坐下,動作行云流水,泡起靈茶來。
像是做過千萬遍似的,每一個動作都做到賞心悅目,可見楚惜時在茶藝上,也下足了功夫。
楚惜時偷偷觀察大師姐的神情,見她放松又自在的樣子,心中就涌起難言的喜悅。
他控制住不自覺上揚的唇角,穩住心神,說道:“離魂歷劫還算順利,倒是我這引魂珠,叫玄真師叔操心了。”
在幻境中希望那個幻象讓自己得償所愿這種事,就不必告訴大師姐了。
楚惜時手中仍在淡定地泡著茶,心里卻恨不得回到過去,把那個為了膚淺的本能欲望而做出種種冒犯舉動的自己暴打一頓廢去修為,再扔進萬蛇窟。
他自私又任性的行為,給她造成了多大的困擾?
偏偏大師姐溫柔良善,必要之時,依然毫不避忌地伸出了援手。
大師姐自在順心,他能夠暗暗守護她,那不就夠了嗎?
楚惜時越是拷問自己,越是覺得自己以前誤入歧途而不自知。
他面上不顯,將淡綠色的茶水倒入林玄真眼前精致的白玉茶杯中:“玄真師叔,請用茶。”
林玄真接過茶,抿了一口,水溫剛好,清香四溢,茶韻悠長。
她笑著贊了一句好茶,才解釋道:“剛才的雷劫被我打散,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將來飛升雷劫還是會照常落下的。”
楚惜時放下茶杯,起身行禮道:“方才多謝玄真師叔出手相救。”
按照他現在的狀況渡劫,九死一生。
如果可以,他當然是不想死的,死了就再也看不到大師姐了。
最不能忍受的是,到時候留在大師姐記憶中的,都是那個年輕荒唐、虛有其表的楚惜時!
林玄真見楚惜時進退有禮的模樣,更是確認他不再執迷,不會做出奇奇怪怪的行為。
她輕舒一口氣,掏出轉錄了蝕刻陣紋的玉簡,解除玉簡的禁制,遞給楚惜時。
“近來我見到一個古怪的陣圖,已將其轉錄于玉簡中。之前我從未見過相似的,想來想去,覺得你可能知道,就先過來看看你歷劫的狀況。恰好趕上了你歷劫回魂,也是巧了。”
這話她可沒說謊,她專程來看楚惜時的狀況,也順手強化了引魂珠,但楚惜時就這么巧,剛好歷劫回魂。
此事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楚惜時接過玉簡,神識探入其中大致瀏覽了一遍,這陣圖上的陣紋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為了尋找緩解孤陽之氣的法子,也為了使自己趨向完美以達到與大師姐相配,楚惜時曾經將大量精力投入到修煉和提升自己之中。
凡是雨花閣能學的法術咒術禁術,丹符器陣劍相關的,幾乎都看過一眼。
只是苦于沒有機會與大師姐于各種道法上切磋探討一二。
如今這樣的機會,正是以前的他夢寐以求的。
楚惜時克制著自己的激動,集中精神回憶自己翻閱過的各種上古陣圖。
他神情一凝,想起在歷代閣主手札之中,他也曾經看到過類似的陣紋!
似乎是上古神魔大戰之后,雨花閣傳承道統的那一任先祖留下的一份手札。
楚惜時若有所思,那手札記錄的都是上古神魔大戰之后,神族離開修真界時,遺留的血脈,也稱為神族遺民。
雨花閣的那位先祖,就自述是上古神族遺民與凡人之子。
那手札記載,上古神族遺民欲重塑天梯離開修真界,他們自四海八荒尋來息土與絕石,熔煉為磚,堆砌成階。
為了瞞天過海,上古神族遺民使用了一種全新編錄的陣紋,以穩固那壘砌天梯的磚塊,不受地動山崩的干擾。
但那天梯又不知為何,最終停在了第九百九十九階,再也無法往上壘砌。
說起來,天雷門的那個通天階,正好與那手札中的天梯能對得上號。
楚惜時隔著法衣,摸了摸胸口凸起的血玉珠,問道:“不知玄真師叔是從何處拓來的陣圖?”
這倒是沒什么好隱瞞的,陣法師忽然發現自己熟悉的地方有不曾見過的陣圖,能不好奇嗎?
因此林玄真實話實說道:“天雷門前的通天階石磚上。”
這么一來,楚惜時幾乎可以確認那通天階就是被廢棄了的通往上界的天梯。
難道大師姐與上古神族遺民有關?
據楚惜時搜集的信息可知,大師姐自小便非同尋常,正合了“神族遺民,生來強大”的話。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么大師姐三千多年不飛升,并不是不想飛升,而是不能。
神族遺民在修真界無法修煉至能夠撕開直通上界的空間通道,卻又不受天道約束,大多被困在修真界至死。
楚惜時將玉簡放在幾案上,推回大師姐手邊,微笑道:“這玉簡中的陣紋,我曾有幸見過,對您,我定當如實以告。但我另有幾個問題,望玄真師叔能為我解惑。”
林玄真點了點頭,承諾道:“只要可以告訴你的,我也不會欺瞞于你。”
當然,她身上還有很多不可以告訴別人的小秘密。
大概是剛才打散雷劫的行為太過高調,以自己雷靈根糊弄過去,有點難了。
而且她本來也不打算繼續低調下去。
解開這通天階石磚上的蝕刻陣紋后,她會把整個通天階重新破壞并熔煉,動靜之大,必定會引來其他大乘期修士的關注。
為了防止到時候那些大乘期來礙事,先把自己這“天上地下第一強”的形象再強化一番,也可以省心許多。
“這陣紋,在雨花閣先祖留下的手札中有零散的記錄,雖然不是完全相符,但大部分相似。玄真師叔請稍候,我命人去取來給你看。”
說著,楚惜時打了個響指,一只絢麗多彩的紙鶴便承載著命令飛向閣主辦事廳的方向。
徒弟花妙涵早已接過閣主的事務,由她代為跑一趟比較方便。
只是……
他差點忘記自己這紙鶴也是如此不端莊,跟花蝴蝶似的。
楚惜時暗暗決定要改成純白的紙鶴,簡單純粹,與大師姐更相配。
林玄真笑道:“我就是不曾見過這陣紋,才沒法推斷并破開陣法。若是能有現成的陣紋說明作參考,自然再好不過。”
沒有足夠的樣本,很難破譯一種編程語言。
趁著現在等候的時間,倒是可以回答楚惜時的問題。
“現在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問了。”
楚惜時深吸口氣,又按住懷里的引魂珠,鄭重地看向大師姐那雙暗藏浩瀚星海的動人星眸。
他改成了傳音,問道:“玄真師叔,您既不是人族,也不是靈族吧?”
如果真如他所猜測的那樣,他就更該慶幸,大師姐不曾為自己動心了。
一個大乘期修士的萬載壽元,對她而言,或許也只是彈指一揮間。
若是真的動了心,到時候痛苦的不就是活得更長久的那個嗎?
想到這里,楚惜時更加釋然。
聽到低沉有力的男聲在識海中響起,林玄真則微微睜大了眼,看著如藝術雕塑般完美比例的楚惜時,一時說不出話來。
說實話,楚惜時表現得這么正常,她還有點不習慣了。
也是在這時候,林玄真才想起,楚惜時也是聞名修真界的天才修士。
他擁有一個和她徒弟弋努小天才差不多聰明的腦袋。
只要修道天才們自己愿意,做到長袖善舞什么的,再簡單不過了。
也怪楚惜時之前那些行為,太不像正常的頂級宗門之主,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刻板印象。
林玄真斟酌片刻才點了頭道:“確實,我既非人族,亦非靈族。”
聽到大師姐承認自己不是人族也不是靈族,還能直接單手碎天雷,楚惜時更是確定,大師姐就是神族血脈,上古遺民。
神族血脈或許有些不為人知的能力,也或許知道他被當成棋子的原因。
楚惜時忍不住前傾上身,急切追問道:“那我呢?關于我,您知道些什么?”
“什么?”林玄真見他對自己非人的身份接受得這么快,有些驚訝,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他的新問題是什么意思。
楚惜時察覺自己的話,有些意味不明,連忙解釋道:“玄真師叔不要誤會。我此前曾提起過,我很小的時候就在夢中見過你。那時候我還在凡塵的家中,尚未開始修煉。所以當年見到您,我才……”
說到這里,他沒敢直視大師姐,抬手輕咳一聲,含糊帶過當年一見鐘情之事,繼續說道:“因此我想問的是,誰在操控我的夢境?又為什么選中我?”
林玄真聽到操控夢境,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操控夢境自然是天道小老弟的鍋,至于為何選中楚惜時,那當然是因為他長得好啊!
若是她被楚惜時引動情欲,就產生了只有天魔體才十分強烈的七情六欲。
說不定在情到濃時,楚惜時就會在突破雷劫中被天道小老弟干掉,屆時她恨意爆發,甚至可能直接入魔。
到時候自然也不必她冒險去自在門放出并煉化天魔體,她就已經是“完整”的玄真。
整體的差別,也就是比現在要弱一點。
如果只是為了完善修真界,也足夠了。
這么想來,天道小老弟真是個小機靈鬼,連她都給算計上了。
林玄真暗暗磨牙,一邊想著把天道小老弟拆了重新捏一個,一邊揚起一個如沐春風般的微笑。
“楚閣主,此事我也不太清楚。不過你以后應該不會再有這種夢境了。”
楚惜時心中悵然,默默坐直了身子,喝了一口茶。
“還有一個問題,玄真師叔,你想重建天梯,是要離開修真界嗎?”
想也知道,雨花閣前任閣主柳夢楊和前前任閣主溫若雨,肯定沒有跟楚惜時報憂。
因為楚惜時肯定會冒著風險告訴她。
“算是吧!其實我要建一條天梯,聯通上界和修真界。”
楚惜時難以置信地抬眼看向大師姐,等待她更詳盡的解釋。
上界仙靈力與下界的靈力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能量,這兩種靈力相遇,會產生空間裂隙。
就算是神族遺民,想要實現這樣的想法,也太異想天開了。
正在此時,林玄真余光瞥到花妙涵正急急地往沁心湖趕來。
“你剛剛蘇醒,大概不知道上界的狀況。這十年來也發生了很多事。”林玄真懶得再解釋一遍,干脆指了指花妙涵,“說來話長,還是叫花妙涵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