凍僵了的人應該怎么救?
先得用雪搓。
再用溫水泡。
如此兩三個時辰之后,河里撈上來的女人總算救活了。
卻說此時已是晌午,顧天涯累的渾身是汗,老娘正在鍋臺那邊忙著做飯,屋子里漸漸彌漫著淡淡魚香。
那女人已經醒了,臉色僵白躺在床上。
雖然她身上蓋著顧天涯的厚厚大襖,雖然屋子里燒著一個熊熊火盆,但是顧天涯仍舊敏銳發現,女子身軀還在微微打哆嗦。
大冷天的泡在河里那么久,恐怕一時半會是暖和不過來的。
但是不管如何,人總算是救活了。
顧天涯端著一碗湯水走到窗前,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溫和輕緩,低聲道:“你醒啦?醒了就先喝點熱水。家母正在燒飯,今日煮的是魚,咱家屋里彌漫的香味你應該已經聞到了,我敢保證你從未嘗過這種好東西……”
他說這話其實并不是炫耀自家的飯食,而是想用這種辦法勾起女人的注意力。
可惜,失敗了。
這女人的臉上竟無任何表情。
沒有感恩的意思。
沒有致謝的欲望。
雙目就那么直勾勾的望著屋脊。
明顯乃是心如死灰的那種味道。
顧天涯在心底一嘆,暗暗惋惜道:“唉,看來這又是個救了也白救的……”
眼下這個混亂的世道,顧天涯見過了太多的可憐人!
有些是受盡磨難不愿再活,有些是飽受打擊抗不下去,比如眼前這個女子的狀態,她明顯就不想再繼續活著。
說白了,救也白救,就算眼下救回來了,說不定哪天又會尋死覓活去了。
心如死灰了,實在不好搞。
雖然如此,但是顧天涯仍舊覺得他得努力勸勸,這并不是因為他在大冷天里跳進河里去救人挨了一場凍,而是因為他不想再看到老娘嗚嗚咽咽的哭。
想勸人。
得有個套路。
尤其是個心如死灰的人。
怎么勸呢?
只見顧天涯面色一沉,再也不是剛才那種溫和平緩的聲音,他陡然輕哼一聲,略帶不滿道:“醒了嗎?醒了就說句話。擺這個半死不活的架勢給誰看呢?這就是你對待救命恩人的樣子嗎?”
這是勸人的第一個套路,先甩個難看的臉子給對方試試看,這個時代的人比較注重情理,話說的難聽點說不定能有奇效。
可惜,眼前女人的表情毫無波瀾。
第一招失效!
顧天涯眼珠子一轉,口中的話語頓時又換了個說法,聽起來嘮嘮叨叨,又像是語重心長,緩緩道:“丫頭啊,你才多大年紀啊?往后還有大好的年月等著你,你咋就想不開了想要尋短見呢?”
這是第二個套路,屬于顧天涯從他老娘那里學來的招數,這一招大體類似于長輩的碎碎念,有些時候有些傷心之人很吃這一套。
但是可惜,針對眼前的女子沒奏效。
顧天涯嘆了口氣,有些無奈道:“看來你是鐵了心的想死啊!我就想不明白了,活在世上不好么?”
說著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順手把碗擱在了床頭邊上。
他指了指對方身上的大紅衣服,接著又道:“就憑你這一身的錦繡華服,普通人家怕是一輩子也置辦不起,你這身衣服最少也得值個十貫八貫,擱在窮苦之家足夠三五年吃喝了,而你呢,你穿著它跳河自盡,一點也不心疼,一點也不在乎,僅從這一點來看,你肯定是個大戶人家的出身,對不對?你對于錢財不在乎,你也不懂得什么叫做好東西糟蹋了應該心疼……”
這一段長篇大論說完,床上的女人仍舊死氣沉沉。
顧天涯也不管她聽沒聽進去,自顧自又道:“亂世荒年,窮人最苦,你這種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大家閨秀可能沒見過,但是我這種生活在山村里的窮小子見識過,正因為見識過,所以對于你尋死覓活才感到不值,不對,不是感到不值,而是感覺氣憤,窩火……”
他說到這里停了一停,目光直直盯著床上的女人,緊跟著再道:“你見過嗎?老百姓家里沒有隔夜的糧食,每天睡醒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吃的。你見過嗎?兩三歲的小娃娃餓的皮包骨頭,他們寒冬臘月的天氣趴在雪堆里,不斷扒開積雪去找草根,他們看到樹木就會歡喜的笑,沖上去抱著大樹拼命的啃,他們啃什么呢?只想啃掉一點點樹皮而已。”
說到這里,語氣變得有些低沉,仿佛喃喃自語般道:“那些兩三歲的小娃娃,他們的奶牙還不曾換,他們努力啃著堅硬的樹皮,硌的奶牙生疼眼淚汪汪,可是就算如此,孩子們仍舊一口一口的努力去啃,不啃,肚子就餓,不啃,就得活活餓死。”
陡然聲音變大,帶著一股子火氣,大聲又道:“即便活的如此艱難,我們仍舊掙扎活著,而你呢,你這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閨秀動不動就想尋死覓活,憑什么?你難道比我們窮人可憐嗎?”
也許是因為顧天涯說的太多,也許是因為被話語觸動了心神,床上的女人終于有了反應,她的眼睛似乎輕輕瞥了一眼顧天涯。
但是,也僅僅就只是一瞥。
直到好半天過去之后,這女人方才低沉開口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經歷過,但我經歷過的事,你永遠不會經歷到,所以……”
她說著似是遲疑一下,神情十分落寞消沉,喃喃自語般道:“不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不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這是在告訴顧天涯,你不知道我經歷了什么生活酸楚,所以也就不明白我為什么會心如死灰,既然不明白我為何會心如死灰,也就沒必要勸解我繼續留戀這個人世間。
顧天涯嘆了口氣。
他算是看明白了,這女人不但心如死灰,而且還性格堅毅,屬驢的,一旦認準了某個念頭,八頭牛也拉不回來。
既然如此,那就不勸了。
只要你尋死的時候離遠點,不要讓我老娘看見了又是啼啼哭哭,那就萬事大吉,頂多事后幫你收尸。
想到這里,顧天涯再次嘆了口氣,忽然指了指對方身上的衣服,眼睛眨呀眨呀的轉動著,低聲道:“要不,脫了?”
女人的身體明顯一僵。
眼睛里也射出一道殺氣。
沒有錯,殺氣,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子,這一刻竟然給人一種如狼如虎的味道。
顧天涯及時醒悟過來,連忙開口解釋道:“你可別誤會,我根本不饞你的身子!”
女人眼中的殺氣更足。
顧天涯趕緊再次補充,急急道:“衣服,我是心疼你這身華美無比的衣服。”
女人面帶疑惑盯著他。
顧天涯略顯尷尬搓了搓手,小聲小氣說道:“你反正是個要去尋死的人,人一旦死了也就別在乎風光不風光吧,我看你這身衣裳不錯,陪你去死實在是有點可惜了,咱倆打個商量,你把衣裳留給我,算是償還救命之恩,從此各不相欠,如何?”
女人仍舊疑惑盯著他。
疑惑之中似乎還有一絲警惕。
顧天涯很是無奈,突然小心翼翼指了指鍋臺那邊的老娘,壓低聲音又道:“你真的不用誤會,我沒有別的想法,我只是心疼我老娘,她一輩子都沒穿過好衣裳,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布衣木釵,縫著補丁,我想把你的華服留下來,裁剪布料給我老娘做衣裳……”
女人眼中的警惕迅速消減下去。
看向顧天涯的眼神帶上了莫名好感。
好半天過去之后,才聽她輕聲說了一句,道:“你是個孝順的人。”
顧天涯嘿了一聲,略顯羞赧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是個沒本事的人,趕巧救了你一命,你就把這身華服送我吧。”
“可以!”
女人毫不遲疑,很是干脆利索。
不過她很快又補充一句,同樣低聲道:“但你不能脫我衣服,得讓你母親替我脫,此時我身無長物,身上的衣服算是臨死之前一點饋贈吧……”
說著語氣忽然又消沉,喃喃自語般道:“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孑然一身,不欠這世間任何的債。”
顧天涯聽她語氣落寞,連忙低聲安慰道:“也不算赤條條走,你死之后我會給你弄個蘆席,棺材買不起,蘆席我會編,河里多得是蘆葦,頂多三兩天的功夫就能編織一張蘆席,到時候我把你的尸體抱著往蘆席里面一放,仔細裹好了就能找地方挖坑下葬,你不用擔心,我這人做事用心的很,保證給你尋個好點的地方,不會讓野狼野狗挖出你的尸體吃。”
這本是好心之言,哪知女人聽了卻打個哆嗦,下意識道:“你抱著我?裹進蘆席?”
她對于自己的尸體會不會被野狗啃食毫不在意。
反而關注的是自己死后會被一個少年抱著身體。
似乎!
竟是有些羞澀的意味。
可惜顧天涯仿佛沒有意識到不妥,反而滿臉不在乎道:“這有什么?我又不貪圖你的身子。實話跟你說了吧,救你的時候根本顧不得避諱。那會兒你肚里灌滿了水,得虧是我又壓又揉給你弄出來,否則的話,你早就伸腿瞪眼了。不信你摸摸心口窩那里試試看,是不是感覺到隱隱有些發疼?那是我不斷按壓的結果,讓你吐出了足有七八碗河水……”
女人蹭的一下坐起來。
“你?按壓我的……心口窩?”
心口窩在哪?
心口窩處于一個不方便碰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