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悍卒們走去很遠之后,兩個差役方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忽然那個年輕一些的眼珠子轉了轉,低聲道:“趙三叔,這事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年長的差役似是微微一愣。
那年輕差役眼珠子又在轉動,壓低聲音再道:“若是我猜測沒錯的話,這些兵卒怕是顧家村那邊過來的……”
他說著微微一停,緊跟著又道:“聽聞那邊將要建立一個軍中驛站,掌管的驛長竟然是個正七品的武官,這可和咱們縣令大人平起平坐了哇,前些日子孫家有個管事專門請了大家一頓酒,整個縣衙的兄弟們可都是吃飽喝足滿嘴流油,雖然那位管事沒有明說什么,但是卻給了大家某些暗示,趙三叔,這可是個機會啊。”
這小子目光不斷轉動,說話之間臉上已經有了興奮之色。
然而那個年紀稍大的趙三叔卻仿佛沒有聽懂,反而狀似迷糊問道:“啥子機會啊?哪里來的機會啊?”
“哎喲我說趙三叔,你怎么腦子不會拐彎吶?”
年輕差役像是有些發急,忍不住連連跺腳道:“當然是趕緊去給孫家稟告一聲啊,說不定能拿到不少的賞錢呢!”
他眼巴巴的朝著城里眺望一眼,再次急急開口道:“這些顧家村的兵卒,突然前來縣城說要告狀,也許是真有事情需要告狀,但是更大的可能乃是故意找茬,您剛才也是瞅見了,這伙悍卒滿臉都是煞氣,這根本不是告狀的樣子,這分明是惹是生非的架勢……”
可惜不管他如何焦急如何慫恿,那個年長的趙三叔只是裝作不懂。
直到最后像是被年輕差役說的煩了,無奈之下才拍了拍年輕差役的肩膀,勸說道:“胡七娃兒,這事沾不得,三叔我勸你一句,咱們老老實實當好自己的差役便可了。雖然日子過得清苦一些,但是每個月都能領到一份差資,若是省吃儉用一些,總能保證全家肚子不餓……”
他說到這里停了一停,眼見年輕差役似是當做了耳旁風,無奈再次一嘆,略微挑明了一些,再次道:“咱們乃是屬于縣衙的差役,按例全都歸于縣尉大人統管,即便城門口真的發生大事,也得先去稟告縣尉大人才行,孫氏雖然高門大戶,但那畢竟屬于私宅,咱們做差役的拿著官祿糧餉,豈能去做通風報信的事情?”
年輕差役一臉發急,忍不住道:“咱們以前又不是沒通報過,縣衙里的哪個差役沒拿過孫氏好處?趙三叔,你今天到底咋的了?”
趙三叔看他一眼,努力勸說道:“若是普通小事也就罷了,即便稍微觸犯規矩也沒什么。可是今天這事分明是咱們惹不起的,三叔我怎能眼看著你小子犯傻犯渾?今天這事你若是強行摻和進去,任何一方都有能力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嘿,我還就不信了!”
年輕差役滿臉不服,大聲道:“在這個密云縣里,難道還有人能翻了孫家的天不成?趙三叔你既然不想要賞錢,那可別怪我胡七娃自己獨吞了啊!”
說著像是越發焦急,猛然竟抬腳往城里走,口中嚷嚷又道:“三叔你幫我看著一點啊,我先逃個差事去那邊一趟,若是遇到衙里巡查值守的人,你就說我肚子疼去茅廁拉屎了。”
嚷嚷之間,人已經撒腳快跑而去,轉眼消失在城中道路盡頭,看樣子正是去往密云孫氏的方向。
“唉!”趙三叔突然嘆息一聲,喃喃道:“肚子疼,去拉屎?我看你是去找死啊。”
良言難勸想死的鬼!
他已經做到了身為同僚所能做到的一切,然而胡七娃兒只當他的勸說是個耳旁風,既然如此,勸也無用,自己又不是他爹,沒必要陪他去死。
他自己守著城門,重新躲回墻角根處偷懶,偶爾目光會眺望一眼城中方向,心里其實隱隱也有一些好奇。
那些強悍十足的兵卒,到底要去縣衙告什么狀?
他正納悶琢磨之間,忽然又聽到城外有動靜,赫然又是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仍舊是不緊不慢的接近而來。
鏗鏘!
鏗鏘!
同樣還有著甲胄葉子的撞擊聲。
趙三叔只覺得頭皮發麻,他強撐著膽量探頭朝外看了一眼。
入眼所見,瞳孔猛然收縮,但見城門口外的道路上,再次走來了兩隊渾身甲胄的人。
左側五人!
右側五人!
并且人人鎧甲精良,腰間赫然配著橫刀。
橫刀……
竟然又是十把橫刀。
這一次出現的十個悍卒,不用說也是和先前一次來自一處。
唯一不同的是,這次來的多了一個人,但見十個悍卒隊伍的領頭處,赫然多了一個身材略顯瘦弱的少年。
那少年雖然身材瘦弱,然而打死趙三叔也不敢小瞧人家,并且這個少年他還認識,彼此雙方也曾有過點頭之交。
他下意識攔在城門口,忽然又覺得攔著不合適,于是連忙讓開一旁,鼓起勇氣恪守自己的職責,小心翼翼問道:“顧家小哥兒,這是要去哪?”
以前顧家小哥經常進城,去向密云孫氏買墳地,他雖然身為城門衙役,但卻從未刁難過對方,他甚至很敬佩這個小哥兒,雙方偶爾也會點一點頭表示打招呼。
他記得很清楚,這個顧小哥兒家里窮得很,據說整個村子只剩下他一個男丁,所以他一直擔負著全村人的身后事,每次進城買地,都要賒賬才行。
如此窮困潦倒的一個小哥兒,今天卻突然帶來了十個兵……
并且,剛才已經進去了十個兵。
趙三叔心中膽怯,腰桿兒不自覺的便有些彎,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親切,借以提醒對方自己曾和對方有些交情,再次小心翼翼問道:“顧…顧小……顧公子啊,您這是要去哪?”
人的底氣一旦不足,自己就會給自己找準身份。
他以前總是喊對方顧小哥兒,然而這時不知不覺竟然改了口。
不但改了口,他甚至沒覺得難堪,反而像是理所應當一般,心里忐忑著對方還認不認識自己。
幸好顧公子并沒有趾高氣昂,甚至仍是如同往常一樣語氣隨和,但是顧公子的回答卻讓他渾身一僵,他幾乎下意識逃竄般躲后了幾步。
這一刻,他滿腦子只剩下顧公子平靜無比的六個字。
“去縣衙,要告狀!”
明明顧公子說的平靜無比,然而他聽的卻如遭雷擊,他滿腦子嗡嗡作響,總覺得這一次要有大事發生。
他呆呆愣愣站在城門口,眼巴巴看著這隊悍卒越過城門,他目光小心翼翼看著那位顧公子的背影遠去,心中不斷閃過各種各樣的雜亂念頭。
所有的雜亂念頭,其實都圍繞著一個糾結的抉擇……這個縣衙差役的活計,以后還能不能再干下去。
他是個老差役,這輩子經歷了不少事,但他現在卻是滿心都在恐慌,他總覺得自己不該繼續再做差役。
他隱隱能夠感覺到,以后縣衙的日子不好過。
但若不再擔任差役,如何能領錢糧養家?全家人的吃喝用度,轉眼間就會把他壓死。
這世道啊,人活的真是累。
就在他不斷糾結的時候,猛然聽到城中一陣聲響,密云縣雖然是個中縣,然而縣城的地域并不大,滿打滿算起來,方圓也只有三里。若是有人站在城中放聲高喊,聲音甚至能夠傳到城外老遠,而他身在城門口處,自然能聽清城里的聲音。
那是一陣如雷炸響的鼓聲。
伴隨的是一聲狂吼般的厲喝。
“密云縣,顧家村,今有百姓悲憤而來,告狀孫家占我土地……”
這一聲厲喝中氣十足,分明不是顧公子那等瘦弱之人能夠喊出,即使不用猜也能知道,必然是那些悍卒的嘶吼。
而那如雷炸響的鼓聲,趙老三同樣聽的很熟悉。
整個密云縣城之中,唯有縣衙門口才有大鼓。
那是告狀才會敲響的喊冤鼓。
“密云縣,顧家村,今有百姓悲憤而來,告狀孫家占我土地……”
厲喝之聲,再次嘶吼。
宛如要把天空捅穿,聲音滾滾散播向城中。
好強的威勢,好大的膽氣。
在這密云縣中,要告密云孫氏!
趙老三下意識咽口唾沫,心里卻不自由生出一絲迷惑,茫然不解暗暗道:“他們明明都是娘子軍的悍卒,為什么突然成了密云縣的百姓?”
不知為何,眼前恍惚一閃,似乎眼簾之中現出一個瘦弱身影面色平靜帶笑,赫然是他曾經有過點頭之交的那位顧小哥兒。
哦,不對,應該是顧公子。
趙老三腦海里閃爍著顧天涯的淡笑,忽然覺得自己仿佛想明白了什么。
悍卒告狀,他跟著來,也許,是他領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