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天涯微微遲疑一下,目光下意識看向燕九等人,那些悍卒登時站起身來,齊聲道:“先生放心,我們去送。”
他們平日里稱呼顧天涯兄弟,但是在夜校里自有一套規矩,哪怕顧天涯多次提議大家不要這么喊,但是悍卒們仍舊堅持著他們的執拗。
或者這并不算是執拗。
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赤誠。
古來尊師重道一說,便是軍中粗漢也肯遵守。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教人學識,改人命運,所以地位如父一般,當有恭敬之禮敬上。(注:這是古人的規矩,讀者們別拿現代情況硬套啊)。
卻說整個顧家村驛站,擁有驛卒多達一百人。而今夜前來孩子有多少?滿打滿算也只有八十個。
驛卒們若是去送學徒,路途上的安危必能保證。
便是一卒護送一娃,人手也足夠用了。
顧天涯頓時放心下來,忽然拱手朝著眾人一禮,鄭重道:“諸位兄弟,有勞辛苦。”
那些驛卒齊齊躲開,不肯接受他的行禮,紛紛道:“先生莫要如此,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又見燕九越眾而出,一臉莊重的道:“雖然我等兵卒年紀已大,但與這些孩子份屬同窗,我們至今仍能清楚記得,顧先生在夜校第一課的那番教誨,夫天下萬人皆可爭,夫天下萬人皆可敵,唯同門學子之間,需相幫扶持以助……”
他說到這里,神情更加莊重,大聲又道:“眼下我等壯碩,自該照顧同門,等到這些同門長大成材,我們這些兵卒垂垂老矣,那時將會反過來,需要他們照顧我。”
這話聽的李世民眼睛一亮,段志玄和張亮忍不住喝一聲采,三人幾乎同時開口,下意識道:“好一個兵卒的歸宿,真希望所有同袍如此。”
哪知燕九胸膛一停,忽然伸手指向茅廬的門頭,大聲道:“這可不只是兵卒的歸宿,這是我們天涯書院的傳承!既是相幫以扶的校風,也是傳承延續的責任,哪怕經過百年千年之后,此律也是不可更改的鐵則。”
這一番話說的鏗鏘有力,簡直不像是出自一個老兵油子之口,李世民等人聽的嘖嘖稱奇,目光忍不住順著燕九的手指看去。
這時方才發現,原來茅舍的門頭上掛著一塊匾額,那匾額制作的極其簡陋,乃是用一塊木板劈砍而成,上面隱約四個大字,并沒有漆金和描紅,但是字體寫的極為規整,赫然乃是‘天涯書院’四個字。
眾人留意到匾額之后,視線不由看向門的兩側,于是又有新的發現,原來門框之上各有一行聯語……
那兩行刻字同樣沒有描紅漆金,所以在暗夜里不怎么顯眼,若非刻意觀察,很容易忽視過去。
段志玄雖然是個武將,然而早年之間曾經讀書,他舉目看著茅廬牌匾,又看看左右兩側的刻字,忽然有感而發,忍不住開口道:“楹聯雖然簡陋,但已像個學堂,所謂麻雀雖小,然而五臟俱全,能在起步之時恪守學道,顯然做事之人預想的很遠。
李世民緩緩點頭,轉頭看了顧天涯一眼。
他對這位‘妹夫’的重視又高了三分。
這時代并沒有對聯之說,但是楹聯已經開始講究工整,然而門框上的刻字竟然不是對仗,左右兩句的字數明顯是一多一少。
左面上聯,字數七個。
右面下聯,卻是九個。
李世民有些好奇,忍不住俯身去看,他順手從一個兵卒那里拿過火把,借著火光開始念誦起來。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句子一左一右,字數一七一九,明明對仗不夠工整,然而讀起來異常順暢,那不是字數上的順暢,而是意境上的悠遠。
李世民明顯已被鎮住,陡然轉頭看向顧天涯,他盯著顧天涯足足得有四五個喘息,最后才滿臉肅重的緩緩開口,道:“你有此志,堪稱雄偉,倘若將來真能做到這一副楹聯所述,你絕對可以立地封圣成為一代宗師。但是,可惜……”
“可惜很難,是也不是。”
顧天涯忽然接口,語氣帶著艱澀。
李世民深深看他一眼,苦笑著嘆息了一聲。
蓋起廣廈千萬,滿足天下窮人讀書,這是何等雄偉大志,便是他這個大唐第一王爵也不敢想。
就算敢想,也做不到。
縱觀古往今來,誰也沒這能力,哪怕他能繼承皇位成為皇帝,對于這事仍舊還是有心無力……
這時那些驛卒已經走向遠處,各自選擇了一名孩童護送回家,驛卒乃有一百,孩童不到八十,所以人手足夠用,無需擔心照顧不周。
但是顧天涯不知為何,突然竟也抬腳向外走去,大聲道:“孩來謝師,師已接禮,自古師道有言,視徒應當如子,今夜寒風凜冽,豈讓學子孤身。”
言下之意,不說自明,他也要去送送孩子,陪著某一個學童回家。
眾人都是一怔,大將軍張亮略顯迷惑開口,一臉愕然道:“剛才那個田桃桃離開之時,他曾說過一句‘誰都可以送唯獨他不能送’。怎么這才一轉眼的功夫,他自己把自己的說法推翻了?”
旁邊段志玄看著顧天涯一路走遠,沉吟猜測道:“也許他比較看重某個小娃,所以才會去專門送上一送。”
唯有李世民像是心有感悟,忽然開口道:“他這只是一個借口,他其實有著別的目的,若是本王猜測沒錯的話,他是想引我去看看某些事情。”
眾人又是一怔,面上迷惑更濃。
大家全都想不明白,李世民為何會有這種猜測。
明明顧天涯說的乃是去護送孩子,怎么到您這里就成了請您去看某些事情?
卻見李世民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舉步走入寒風之中,他一臉肅重顏色,朝著遠處打個招呼,長笑出聲道:“既然天涯相邀,李二豈敢不從。”
這一番話的語氣,竟是沒把顧天涯再當成妹夫小弟,反而極其鄭重以待,像是面對飽學大儒。
段志玄和張亮對視一眼,兩員大將立時跟了上去。就連黃臉漢子秦瓊。也是急急抬腳跟去。
他已顧不得泄露身份的可能。
畢竟那是秦王殿下,不能讓他輕易涉險。
反倒是長孫王妃微微遲疑一下,最終卻沒有選擇跟著李世民隨行。
此時已是夜間戌時,寒風顯得更加刺骨,但見顧天涯大踏步而行,很快走到了一個孩子身邊。
那是一個瘦弱女娃,年紀和田桃桃相差不大,小丫頭身上的衣物很是單薄,臉蛋兒明顯已經凍的發青。
她為了獲得暖意御寒,正在不斷跺著兩只小腳,她雖然已經凍的瑟瑟發抖,然而看到顧天涯的時候登時滿臉驚喜。
她一下子張開了雙手,急急的朝著顧天涯撲來,她仰起小小腦袋,沖著顧天涯甜甜而笑,歡喜喊道:“先生,先生,您是要送我回家嗎?您竟然選擇了送我回家呀。”
小孩子的心思,這般的容易滿足。
這一刻,她似乎不覺得冷了,哪怕她仍是瑟瑟發抖,然而一張小臉全是開心。
河北道的這些孩童,大多不曾享受過父愛,所以當顧天涯選擇送她回家的時候,這個小丫頭仿佛感受到了父親的關懷。
有父親的孩子,不怕冷。
這是無數河北道孩子渴望許久的美夢。
而現在,小丫頭感覺自己的美夢成真了。
她一張小臉上全是幸福之色……
寒風呼嘯之間,她努力挺直瘦弱的身軀,她強撐著不讓自己打哆嗦,想要表現出自己沒有被寒風給凍著。
她為什么這么做?她只是不愿意顧天涯擔心,她渴盼著顧天涯能夠送她回家,讓她感受到母親所說的那種父愛。
她眼中那種祈盼無比的光彩,幾乎能把任何人的心給點燃。
顧天涯只覺得鼻尖酸楚,眼睛里像是吹進了砂礫一般難受。他猛然彎腰下去,伸手將小丫頭抱起,十來歲的女娃,體重輕的嚇人,瘦的皮包骨頭,凍的渾身發抖。
顧天涯幾乎想都沒想,直接解開了自己的扣子,他將小丫頭裹在懷中,努力讓自己滿臉微笑,柔聲道:“攬住先生的脖子,今晚我送你回家。”
小丫頭何止是攬住他的脖子!
小丫頭整個腦袋趴在他肩膀!
那種幸福和依賴,能把人心給化了,恰好此時李世民大踏步而來,聽到小丫頭柔柔喃喃的歡喜聲,不斷呢喃道:“先生,先生,我好暖和啊,真的好暖和啊。這就是父親的懷抱嗎?原來我娘真的沒騙我……”
李世民只覺腳下一個踉蹌,久經戰陣的身軀竟然有些站立不穩,他怔怔看著顧天涯,怔怔看著小丫頭,忽然像是愧疚叢生,口中輕輕吐出幾個字,道:“吾于河北,罪孽深重矣。”
當年為了干掉竇建德,他帶著玄甲鐵騎殺伐酷烈,那時只認為殺的乃是一個一個敵卒,現在卻感覺殺的都是一個一個父親。
也許眼前這個小丫頭的父親,就是死在自己的天策府鐵蹄之下。
他幾步走上前來,伸手想要撫摸小丫頭的額頭,然而手臂抬起之后,忽然又遲疑著縮了回去。
他猛然探手自己腰間,刺啦一聲撕下衣衫一角,他將這角衣衫遞向小丫頭,一臉鄭重的像是做出承諾,道:“我送你個禮物。”
小丫頭有些迷惑,躲在顧天涯懷里不敢伸手去接。
但是顧天涯卻突然開口,溫聲鼓勵道:“拿著,收好,等你長大之后,拿著這東西去找他要禮物。”
小丫頭這才鼓起膽量,小心翼翼的把布片接住。
接住布片之后,先是看了顧天涯一眼,然后才看向李世民,甜甜說了一句道:“謝謝您的禮物。”
李世民輕輕吐出一口氣,柔聲夸贊道:“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說完看向顧天涯,臉色再次變的肅重,道:“走吧,帶我去看看,我知道你此舉必然大有深意,今夜我李二跟著你學上一課。”
顧天涯不置可否,陡然抬腳而行。
李世民幾乎毫不遲疑,緊緊跟上顧天涯的腳步。
他已經印證了自己的猜想,顧天涯肯定要帶他去看某些很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