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建成卻顯得頗為興奮,自己站在門邊不斷開口,再次道:“今日我去太原王氏的府邸,果然那些人正在聚眾商議,我把姿態擺的很低,讓他們感覺誠意十足,那些人終于放松警惕,不再驚恐河北一戰的戰績。他們已經答應下來,暫時不要那個國公封爵……”
眾人對視一眼,臉上都有喜色,大宗正目光閃動幾下,沉吟出聲道:“也就是說,這一局我們又贏了。”
“是啊,又贏了!”李建成呵呵而笑,笑的那般開懷。
突然他轉頭看向北方,面帶憧憬又道:“經過這一戰之后,世家看到了李家的力量,原來我們不但能夠爭奪天下,而且還能抵抗北地草原的突厥,三妹真是了不起,打了一個大威風,有了這個戰績之后,聲名必然更加顯赫,接下來正可趁熱打鐵,再做理清田畝的事情必會順暢許多。”
他說到這里停了一停,面色顯得更加憧憬,又道:“世間之事,難在開端,只要有了開端,就可徐徐推進,到時河北道不斷理清田畝,收回之后授田還給百姓,等到此事形成慣例之后,其它地方便可慢慢推行,百姓們一旦有田,日子就有奔頭了。再也不用餓死凍死,再也不用易子而食,母親不用因為孩子饑餓而哭,丈夫不用擔心養不活妻女,多好啊,真好啊,你們說是也不是,那種生活真的很好啊……”
他越說越顯得開心,眼中全是向往之色,仿佛自己能夠活到那一天一般,可以看到天下百姓全都幸福的活著。
在場眾人看著他的眼神,都覺得心里一陣酸楚,李神通突然眼圈泛紅,扭過頭去長長一嘆,咬牙道:“宅心仁厚者,當如李建成,可恨賊老天,為何如此狠?”
李建成哈哈大笑,對著李神通拱了拱手,道:“神通叔父,何須如此啊?所謂人活一世,已是老天所賜,建成并不覺得自己可憐,反而覺得活的很是夠本,我能為李家付出,能讓百姓們過好,等到我死了之后,也許會有人贊一句這人還不錯,有這一句稱贊,建成心滿意足也……”
這人真是胸襟寬廣,他完全是看開了一切,所以并不畏懼死亡,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絕癥。
在場眾人心里更加酸楚,然而面上卻都陪著笑意,大家生恐會讓李建成感覺到不開心,所以有人忽然開口轉移了話題。
說話之人不是別人,正是趙郡王李孝恭,他故意語帶神秘,伸手指向北方,道:“建成大哥你可知道否?我們剛剛又收到了一份河北的飛禽傳書,但是你肯定不會想到,這份傳書是誰發過來的。”
李建成果然被他轉移心思,連忙好奇問道:“莫非是三妹寫的家書?快點拿給我看上一看。”
李孝恭哈哈一笑,搖搖頭道:“不是,不是,這份傳書不是秀寧所發,而是世民那家伙親手所寫。”
李建成登時一怔,愕然道:“二郎?他怎么去了河北?”
忽然醒悟過來,面色變為恍然,點頭道:“是了,因為河北戰事!二郎那般精明,看的比我更遠,當初三妹和妹夫開始理清田畝之時,我和父皇只想到世家會做出反擊,但是二郎卻已提前預測,世家很可能會勾結外族,他性格最是維護家人,必然擔心三妹在河北的安危,所以他肯定會派出兵力,悄無聲息的潛往河北,難怪這一次戰局如此順利,原來是二郎和三妹一同打的。”
這才是真正的李建成,僅從別人一點提示就想通了所有,他的精明和睿智,其實并不比李家任何一人遜色,恰恰相反,勝過很多。
李孝恭甚是敬佩,猛然朝他豎起大拇指,突然再次開口,語氣更顯神秘的道:“那你不妨再猜一猜,二郎寫信說了什么喜事?”
李建成聽他語氣如此,頓時更加顯得驚奇,這次他不再猜測,而是陡然朝著李淵一伸手,遠遠喊道:“父皇,把書信拿我看看啊。”
那邊李淵呵呵而笑,仿佛故意急他一般,搖搖頭道:“此信誰都可看,偏就不能給你,你弟弟這次在河北發了大財,所以寫信的口吻頗為沾沾自喜,我怕你看了之后眼饞,所以這信不能給你觀看。”
李建成登時一怔,愕然道:“我會眼饞?”
他微微稍一思考,隨即便笑了起來,語帶所指道:“無非是斬獲了突厥犍牛,得到了騎兵的戰馬,這些財富固然甚好,但卻不能算是喜事,剛才孝恭滿臉神秘,指的必然不是這個。”
他說著看向李孝恭,故意擺出大伯哥的架勢,裝作呵斥般道:“說,到底是什么喜事。值得你神神秘秘,父皇也跟著配合。”
“哈哈哈哈!”
李孝恭大笑出聲,終于不再逗他,只見李孝恭再次湊前幾步,完全不在乎李建成的傳染病,但他還沒開口解說,李建成已經后退幾步,李孝恭無奈嘆了口氣,只得站在原地對他道:“咱家三丫頭,需要大婚了。”
李建成先是一呆,隨即臉色怔住,足足得有三四個喘息之后,他眼中猛的銳利一閃,道:“是那個顧天涯嗎?這小子沒提親就敢胡亂來?”
明明李孝恭只說了需要大婚,但他瞬間就反應過來某事,只因他實在太過精明,聽出了李孝恭口中的一點點失誤。
李孝恭剛才說的是‘需要大婚’四個字,僅這四個字就讓李建成明白了一切。
‘需要’這個詞兒,帶著一種緊迫感。
女人結婚為何會有緊迫感?恐怕只有那一種事才會導致。
眾人都對他的反應之速幾位敬佩,忍不住朝他豎起了大拇指,但是李建成卻微微皺眉,面色顯得有些不好看,突然道:“大雁都沒有送上兩只,這小子真是不懂規矩。”
語氣竟然頗為不爽。
一如不久之前某位秦王殿下說話之時的樣子。
倆位大唐寵妹狂魔,果然不愧是一母同胞。
幸好這時李淵終于開口,像是開解于他道:“你妹妹經過那一次事后,全家人都跟著擔驚受怕,那丫頭從小性格執拗,做起事來很容易犯糊涂,現在有個男人讓她收心,說來也是一件大好之事,所以呀,你別怪你那個妹夫,據說,據說……”
李淵忽然期期艾艾,支支吾吾不好意思往下說。
他是當父親的人,有些話確實不好往下說,屋中其他長輩同樣如此,臉上都掛著尷尬之色。
但是畢竟還有年輕一輩,有人年紀比李秀寧還小,突然嘿嘿笑了出聲,幫著李淵繼續往下訴述,對李建成擠眉弄眼道:“據說是三姐主動出擊,大雪地里直接把三姐夫給拿下了。”
李建成登時呆立當場,滿臉驚愕道:“三妹她…她…”
陡然尷尬的咳嗽兩聲,他是當大哥的也不好說些什么。
唯有那些年紀小的皇族嘻嘻哈哈,不斷擠眉弄眼的道:“此事乃是二嫂逼問而出,我們這些人全都聽傻了。所以大哥您不能怪罪三姐夫,他一個文弱書生哪能反抗三姐啊?”
李建成明顯哭笑不得,連連搖頭道:“荒唐,荒唐,秀寧這個丫頭,年紀也不算小了,她怎能這般著急,連個場面也來不及走。雖說妹夫家里很窮,但是咱們李家并不貪他送禮,可是自古傳承的規矩,問名納吉總得需要吧。唉,這事,這事……”
他說著說著,不知不覺忽然改了口,道:“算啦算啦,回頭我備上一份厚禮,讓人給妹夫送到河北那邊,免得他因為貧寒,無法給咱家送禮,我是做大哥的人,必須得幫一幫他……”
這真是敦厚到了極致,不愧是家中長兄之風。
眾人甚是佩服,連連向他致敬。
唯有李效恭笑著開口,仿佛調侃般道:“這可好,這可好,自家妹子被人娶走,你這當哥哥的還得幫著出彩禮,倘若我是那個臭小子,怕是開心的笑出花來。這可真是天下最大的美事啊,古往今來絕對能夠排進前三,不但不用上門入贅當駙馬,而且娶的還是皇家金枝玉葉,嘖嘖嘖,就連彩禮都是娘家幫忙給出的。放眼天下當哥的人,你可算是獨一份……”
李建成看他一眼,笑罵道:“若我猜的不錯,恐怕你也有這個心思吧?就算我忘記了幫著三妹夫備上厚禮,你這個做堂哥的恐怕也會替我去辦。”
李孝恭哈哈大笑,點頭表示認可,他們都是當兄長的人,做事確實是周密細致。
但是李孝恭忽然又搖了搖頭,道:“可惜咱們的好意不需要了,如今那個小子已經不算貧窮,若是真要問名納吉,他能夠出得起彩禮。”
說著大有深意看了李建成一眼,笑呵呵道:“他是窮人了啊,已經不是窮人了。”
李建成卻猛地臉色一肅,鄭重道:“我對于他是窮是富,其實并不怎么在乎,只要三妹的日子過得開心,便是嫁給一個苦哈哈又能如何?但我對他的心性很是在意,我看重的是三妹會不會所托非人。”
他這般突然嚴肅起來,眾人連忙也止住嘻哈,只見李淵終于拿出飛禽傳書,示意某個侍衛遞送到李建成那邊。
傳書還沒遞到的時候,李孝恭已經同時開口,在一旁沉聲道:“世民在信中所書,對咱家妹夫評價甚好,他專門寫了一句稱贊,讓人讀過之后立知其意,寫的是,白狐雖幼,已有傾國之姿……”
李建成微微一怔,愕然道:“這明明是形容女人的詞兒啊?”
李孝恭像是失笑起來,很是無奈的道:“你也知道,世民那人一向喜歡拽詞,他似乎也覺得這詞寫的錯了,但是已經落筆不好再改,所以,后面又寫了一句。”
李建成看向于他,好奇問道:“二郎又寫了什么?”
李孝恭陡然神色一肅,鄭重道:“乳虎雖小,已具食牛之氣。”
李建成登時目光爆閃,轉頭向著北方看了一看。
白狐雖幼,已有傾國之姿,乳虎雖小,已具食牛之氣!二郎那般高傲的眼光,竟能對那位妹夫做出此等評價,這詞分明已經不是稱贊,隱約含著被人折服的味道,也就是說,那位妹夫已經得了二郎的認可。
也就在這時,侍衛終于把傳書遞送過來,李建成急急打開觀閱,臉色漸漸變得精彩起來。
開窯燒磚,掙得小錢。
小錢拿出,支付孩童。
孩童撿鐵,熔煉成鋼。
李世民在信中所寫之事,一件一件都是顧天涯。做事循序漸進,完全是一步一步腳印,那種胸有成竹的穩健,讓李建成看的連連稱奇。
他繼續往下看信,臉色變得更加精彩。
他看到信中寫著顧天涯開了一個小小的夜校,茅廬雖小但卻收了很多孩童,寒冬臘日之節,幾十個孩子跪倒積雪,一聲感念師恩,一口窩窩頭送上。
他看到信中寫著顧天涯帶領李世民深夜去了一個貧寒之家,站在窗口觀看一位母親嘔血吐出糧食,那是一種悲憐天人的濟世之心,李建成越看信越覺得歡喜。
他轉頭看向河北方向,眼中明顯有種難以形容的感慨,不知為何竟然像是按捺不住的沖動,似是發現了最讓他喜悅的寶物一般。
他遙遙眺望北方,輕輕的道:“這位妹夫的心性,竟是與我一般柔軟,人來世上走一遭,欣喜竟有同路者,我李建成活不三年了,我想去看看這位妹夫。”
他想去河北,去看看顧天涯,他自己快要死了,但是當世沒人能懂他的心。他所做的一切確實是為了李家,但是他天生的那種胸懷蒼生無人能夠理解。
現在他突然發現了一個同樣的人,竟然也是一心一意的在乎著老百姓,這讓他無比欣喜無比激動,所以他急不可耐的想去見見顧天涯。
他想把自己的心里話全都告訴這位妹夫,他想讓這位妹夫繼續堅持他的悲憐天人。
如此才算死而無憾,因為等他死了以后還有人會真心的在乎著貧寒。算是繼承他的遺志,讓他沒有白活。
李建成,史書窩囊廢的第一人,自古上位者皆狠,誰能贊成他的軟心腸?
也許只有顧天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