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天涯很討厭攀扯親情,因為任何事情一旦扯上親情就變了味。
可惜他可以做到不去攀扯別人。
但是卻攔不住別人過來攀扯他。
程處默來了。
房遺愛也來了。
兩個小家伙似乎是趕了一夜路,直接從密云縣跑到了五陽縣,滿身風塵仆仆,一看就沒怎么在路上休息過。
但是兩個小家伙很興奮,見到顧天涯先就歡天喜地的行禮,開心道:“師父,師父,俺們又能跟著你學習啦,俺們幫您在這里建一所夜校怎么樣?”
顧天涯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先是輕輕嘆了口氣。
他知道這倆徒兒是真誠的前來,可是他自己這一刻卻開心不起來。
因為兩個小家伙不是孤身過來的。
隨同他們到達的還有貴重禮物。
那是四十七頭牛,外加二十個燒窯匠,只不過牛和窯匠乃是從南而來,兩個徒弟則是由北而至,雙方在同一時刻到達,雖然行程不同但是到達時間恰恰一致。
程家送的是四十七頭牛,而且都是齒齡不超過三年的壯牛,這禮物在任何地方都算重禮,幾乎沒有人舍得拒絕這種禮。
四十七頭牛,可以養活七八個莊子。
而房家的禮物同樣不錯,二十個經驗豐富的窯匠放到哪里都屬于寶貝,要知道窯匠可不是窯工,雙方的差距天壤之別,窯匠擁有藝術之手,并且有著匠師之心,荒涼的瓷土到了他們手里,可以變成巧奪天工的美物。
四十七頭牛!
二十個窯匠!
好大的兩份重禮……
眼下的程家還不是國公之閥,房家同樣也不是宰相之府,兩家能夠拿出這么一份厚禮,至少得是掏空了十分之一的家底。
然而顧天涯很不喜歡。
因為他知道這事還有后續……
果然。
只見程處默和房遺愛突然跪地,膝蓋重重的砸在地上激起塵土。
然后兩個小家伙恭恭敬敬給他磕頭,磕頭之后卻不起身而是繼續跪著,顧天涯靜靜看著兩人,慢慢道:“說吧,你們肯定有說辭的。”
兩個小家伙抓了抓腦門,竟然真的各自開口,回答道:“師父,俺們要跪兩個時辰。”
說完之后才滿臉迷茫,仰起小鬧到看著顧天涯,好奇問道:“師父,俺們為什么要跪兩個時辰啊?”
顧天涯徐徐吐出一口氣,答非所問的道:“是你們家里人讓跪的吧?”
兩個小家伙自然不會瞞他,連忙點頭答應道:“是的是的,是家里的意思,俺們接到了家里急信,讓俺們連夜趕來五陽縣,家里在信中啥也沒說,只是讓俺們給您跪上兩個小時。可是師父啊,俺們到底為什么什么跪呢?”
顧天涯仰頭望天,道:“你們不知道最好,免得知道了傷心。”
突然朝著兩個小子擺擺手,語氣猛然變得漠然起來,冷道:“去驛站大門口跪著,只跪一個時辰就起來。”
程家和房家讓兩個孩子跪兩個時辰。
然而顧天涯只允許他們跪一個時辰。
兩個小子明顯一怔,下意識扭捏的道:“到門口跪著?那多丟人啊。俺們的家丁部曲看著呢,師父您能不能讓我在屋里跪?”
然而顧天涯的語氣很堅決,緩緩道:“我正是要讓他們看……”
“師父?這是為啥?”
“去門口跪,跪一個時辰,跪完之后,立刻都滾,從今天開始,我再也不是你們的師父……”
兩個小子登時驚在當場,隨即感覺透體一陣陣的冰寒。
這是將他們逐出師門的意思。
程處默瞬間眼圈變紅,眼淚‘唰’的一下涌出,委屈大喊道:“師父,為啥啊?”
房遺愛也哭了起來,擦眼抹淚道:“俺們不,俺們要跟著師父……”
然而顧天涯已經轉身離開,仿佛再也不愿意搭理他們。
可憐兩個小家伙年齡太小,如何能承受這種猛烈的打擊,頓時放聲嚎啕大哭,希望師父能夠轉身回來。
可惜,顧天涯終究沒有轉身。
兩個小家伙哭了半天,心中漸漸變得絕望起來,但是他倆謹記顧天涯的命令,即使是逐出師門的命令同樣不敢反對,兩個小家伙哭著起身,無限不舍的走出驛站。
他倆真的在大門外跪下,只不過哭的更加委屈可憐。
門口的家丁部曲嚇了一跳,急急上前詢問自家公子怎么了,兩個小家伙哇哇大哭之間,將他們被逐出師門的事情告知。
所有的家丁部曲面色驟變,猛然噗通一聲跪倒地上,齊齊對著門內哀求道:“顧先生,顧先生,求求您,求求您……”
顧天涯在門內冷冷出聲,道:“跪一個時辰,然后都給我滾蛋,牛帶走,窯匠也帶走。”
“顧先生,求……”
“滾!”
“顧先生,我們公子沒罪啊。”
“唉,緣分盡了。”
程家和房家家丁丁部曲們面色蒼白。
自足良久之后,才見一個首領仰天而嘆,苦澀道:“吾等謹遵先生之意。”
他們并不起身,而是陪著自家公子一起跪,至于兩個小家伙,眼睛都已經哭腫了。
三日后,洛陽府。
程咬金望著跪在門口的部曲首領,突然長嘆一聲擺了擺手,道:“下去吧,此事不是你們的錯。”
但是部曲首領明顯不愿,猛然把腦袋重重磕在地上,苦苦哀求道:“家主,再想想辦法啊。”
程咬金仰頭看天,半晌后改為看向北方,緩緩搖頭道:“我讓孩子給他跪兩個時辰,是希望他能收下程家的歉意,然而他只讓處默跪了一個時辰,這是承享了他和處默之間的那份……人家不愿意收下道歉啊,僅僅只是收回了程處默的徒弟身,從今天開始,緣分已經盡了。”
“家主,家主,想想辦法,想想辦法啊!”
部曲首領不斷磕頭,忽然眼中涌出熱淚,哽咽道:“小公子不能離開顧先生,小公子舍不得離開顧先生,倘若小公子不能重回師門,簡直比打殺了他還要痛苦。”
這人不顧自己滿臉熱淚,突然膝行幾步上前,仰望著程咬金又道:“自從那日之后,小公子整個人像是癡了呆了,他餓的時候不知道吃,他渴的時候不知道喝,每當丫鬟把碗端到他嘴邊之時,小公子只會傻傻的張開口,然而他吃的如同嚼蠟,整個人像是木頭一般,家主,求您想想辦法……”
程咬金仰臉上望蒼穹,足足好半天后才艱難開口,道:“哀莫大于心死,把他在家里關一陣子吧。也許時間久了,小孩子會慢慢忘掉這些事。”
部曲首領拼命搖頭,眼淚滾滾道:“時間并不是良藥,小公子舍不得師父。您根本就不知道,小公子跟著顧先生求學的時候多么開心。他忘不了的,哪怕十年二十年也忘不了。”
程咬金陡然心硬起來,直接轉身進入房內,半晌過后,猛聽一陣砸東西的聲音,暴吼道:“那就等幾年之后,我程咬金親自去給他下跪行不行?現在你先給老子滾蛋,別礙在門口讓老子不爽,他媽蛋,滾……”
然而部曲首領像個木頭樁子,直直跪在門口不肯離去。
門內忽然扔出一個胡凳,砸的部曲首領血流如注,但是部曲首領仿佛毫無所覺,仍舊直直跪在地上不愿走。
這時一位中年女子走來,赫然是程咬金的正妻崔氏女,她親自俯身將部曲首領拉起,然后竟然屈膝行了半個禮,致謝道:“程家有你這樣的家仆,奴家替知節給你道歉,他不是想要砸你,他心里很不痛快……”
部曲首領抹了一把眼淚,道:“夫人您想想辦法。”
程夫人點了點頭,嘆口氣道:“你先去陪著處默說說話,奴家在這里和知節商量商量。”
部曲頓時臉上一喜,急急忙忙轉身而去。
程夫人又嘆了口氣,然而并沒有抬腳進門,她只是站在門口對程咬金道:“夫君,妾身想去一趟河北。”
屋內沉默片刻,程咬金嘆息出聲,道:“你去有什么用?你能改變人家的心思嗎?別看那位只有十八歲,但是他的心性硬如高山,他既然已經驅逐了處默,那就是和程家劃清了界線,他故意讓處默在驛站門外跪著,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消息,此事,沒有緩和余地了……”
程夫人點了點頭,但是仍舊堅持己見,道:“妾身要去一趟河北。”
程咬金突然走出屋門,負手望著河北方向,道:“別去五陽縣,直接去密云縣,你去見顧先生是沒用的,得去找平陽公主幫忙才行。”
程夫人緩緩望向北方,道:“妾身也是這個意思,總得替孩子努力一番才甘心,平陽公主是咱家孩兒的師母,她那邊或者能有一些緩和的余地。”
程咬金想了一想,突然又道:“你帶上程處默一起去,不管成不成功都別讓孩子回來,他哪怕被逐出了師門,但那只是他師父的驅逐,咱們讓孩子跟在他師母身邊盡孝,就算這一輩子無法重回師門也要盡孝。”
程夫人微微有些遲疑,下意識道:“處默是長子。”
程咬金語氣很堅決,道:“但他曾經給顧天涯磕過頭。”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哪怕是被驅逐師門,但是做徒弟的仍舊還要盡孝,師父不愿意搭理,那就去師母身邊盡孝。
程夫人重重點頭,道:“妾身即刻啟程。”
想了一想,突然又道:“需不需要喊上房家嫂嫂一起去?”
程咬金略顯遲疑,片刻之后緩緩搖頭,道:“咱家要走的是武勛之路,房家以后是文勛書香,文武之間若是走的太近,未必是一件太好的事情。”
程夫人點頭,道:“妾身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