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任何時候,出賣家族都是一件痛苦的事。
盧仁朂明顯也很痛苦,他離開的時候酩酊大醉,唐時的酒,屬于黃湯一般的三勒漿,喝不醉人,但是擱不住顧天涯懂得體察人心。
當一個人為了妻兒家小,不得不選擇出賣同族另一些人,哪怕這人天生心硬,他也有凄苦彷徨。
所以顧天涯灌醉了盧仁朂,讓他在大醉之中說出了所有的秘密。
其實,沒醉。
無論顧天涯還是盧仁朂,兩人都知道這是一場戲,顧天涯不斷的勸酒,盧仁朂不斷的飲下,喝沒喝醉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了一個逃避良心拷問的借口。
對于盧仁朂來說,他是在喝醉之后泄露了秘密。
所以他在喝酒之時不斷大哭,仿佛真是一位酒品極差的酒鬼,而在大哭失態之間,他說出了所有的一切。
顧天涯靜靜的傾聽,自始至終沒有做出任何表態,直到盧仁朂被家人抬上馬車,他甚至沒有按照禮儀送上一場。
雙方就此別過。
仿佛從未交際一般。
只不過,盧家臨走之時似乎太過匆忙,竟然在‘匆忙之間’落下了一個孩子……
日暮西沉,晚風蕩蕩,忽然顧天涯單手牽著一個孩童,慢慢踱步出現在顧家村的村頭。
極遠處的官道盡頭,盧家車隊正在駛離,顧天涯伸手摸了摸那個孩童的額頭,溫聲鼓勵道:“如果你不舍得父母,我允許你可以去追。”
孩童才有五六歲年紀,眼睛里明顯帶著濃濃不舍,但他小臉一片堅毅,仰頭看著顧天涯道:“我父親和您只有一酒之交,我母親和公主殿下也僅是幼年之友,這兩份交情太過單薄,不足以讓您和公主殿下力保我家,所以,我要留下。”
“你父親挺狠的啊,竟然舍得把親生兒子當質子。”
“他扛負著全家的重擔,要替所有人求一條活路,雖然他把我留在這里,但是我知道最難受的是他。”
“你聰明的不像個小孩子啊。”
“那您喜歡我這樣的小孩子嗎?”
“呵呵,喜歡,但我不是喜歡你的聰明,而是贊許你的孝順和懂事,所以么,我要給你一點獎勵……”
顧天涯大手撫摸孩童的額頭,突然把目光遙遙看向盧家的車隊,悠悠道:“日暮遠山親人去,從此孺慕夢中尋。六齡小童強言笑,夜哭枕邊淚沉沉。浮云難知游子意,望斷江南盼家門。何不懸梁錐刺股,歸時才氣照鄉鄰。”
這是他隨口所做的一首詩,詩中分明含著勉勵和勸學之意。
可惜小童雖然聰明伶俐,奈何限于年齡太小無法聽懂,但是小童的反應十分敏捷,突然朝著遠處大喊出聲……
他將顧天涯的詩詞大聲念出,嬌嫩的聲音傳到盧家的車隊那邊。
車隊陡然原地停下。
有一輛馬車折返而回。
駕車的正是那個文士,只見他跳下馬車躬身行禮,然后直接一個轉身,大踏步向遠走去,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但是裝載財物的馬車留了下來。
顧天涯微微一笑,伸手撫摸小童額頭,道:“你家里已經給我送了束脩,你現在可以跪下向我磕頭了……”
小童略有不解,但是仍舊乖巧遵從。
也就在這時,已經走遠的文士猛然回頭,遙遙看著小童道:“你要三叩九拜,謝你師尊賜名。”
說著停了一停,緊跟著又道:“從今天開始,你的名字叫做盧照鄰。”
文人之間,有著雅意,剛才顧天涯那一首勸學詩,乃是專門為了這個孩子而作,詩的最后一句,歸時才氣照鄉鄰,這就是隱含的賜名,盧家人豈能聽不懂。
小童跪倒地下,真的三叩九拜,但是當他第九拜尚未開始之時,小童突然跪在地上轉頭看向文士,喊叫問道:“三叔,我爹爹同意我改名嗎?”
那文士遠遠朝他輕喝,面色肅然的道:“自古師者如父,你師父也算你的父親,所以這個賜名,無論你父親同不同意。”
小童轉回頭來,朝著顧天涯拜下了第九拜。
忽然遠處車隊之中,七八個女子走下馬車,那些女子以盧仁朂的妻子謝氏為首,全都在官道上跪倒塵埃恭敬行禮,遠遠喊道:“顧先生,妾身等人謝您教化之恩。”
淚流滿面,言語欣喜。
顧天涯受不了這樣的場面,陡然抱起小童大踏步離開,此時日暮斜陽,晚風習習吹送,忽然身后傳來女人們哭中帶笑的聲音,隱隱約約正是誦讀顧天涯的那首詩。
日暮遠山親人去,從此孺慕夢中尋。
六齡小童強言笑,夜哭枕邊淚沉沉。
浮云難知游子意,望斷江南盼家門。
何不懸梁錐刺股,歸時才氣照鄉鄰。
“兒子啊,好好跟你師父求學,娘在江南等著你,等你學成歸家的那一天……”
小童終究年幼,趴在顧天涯的肩膀上哭出聲來,但他并不是大哭,而是默默的望著親人的車隊離開。
直到他再也看不見家人,他才伸手抹了一把眼淚,問顧天涯道:“師父,我從今以后叫做盧照鄰嗎?”
“嗯,這個名字很不錯。”
“您還有其他弟子嗎?”
“有。”
“那他們都是我的師兄呀,師兄們會不會討厭小孩子。”
“有一個你得喊師姐,她應該會討厭小孩子。”
“為什么?”
“因為你秉性忠直,正好和她的性格截然相反。”
“那豈不是個壞蛋?”
“呵呵,天生的壞蛋。”
盧照鄰眨了眨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珠,但他小臉一片好奇,忍不住道:“您竟然連壞蛋也肯收為徒弟?”
顧天涯揉了揉他的腦袋,笑道:“我可以說她壞蛋,但你是她的師弟不能說。否則的話,她會讓你知道什么叫做受罪。”
“她敢欺負同門?您難道不治罪她嗎?師父,如果您不治罪這種事,那么徒兒可會反擊的,我雖然還小,可我很聰明。”
“呵呵,你有一位師兄叫做李崇義,乃是大唐李氏皇族的出身,當初他也是這樣想的,結果現在見了你師姐躲著走。”
“我不信,也不服。”
“那好啊,為師拭目以待。如果你們誰能幫我打壓那個丫頭,為師會有一份專門的獎賞賜下。”
“一言為定。”
“別學大人的口吻,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稚嫩。咦,你師娘過來了……”
村頭官道之上,昭寧聽著大肚子靜靜而立,她面上似是帶著一些無奈,復又隱藏著一抹溫柔和憐惜,輕聲問道:“我剛才看到這孩子給你磕頭了?”
顧天涯呵呵一笑,順勢把盧照鄰放在地上,反問她道:“你要不要抱一抱?”
昭寧搖了搖頭,道:“我身子臃腫不便,可不敢動了胎氣。”
雖然口上這么說著,實則還是走了過來,她吃力的俯身彎腰,用手把盧照鄰摟在懷里,柔聲道:“從今以后,跟著姨姨過日子。想你娘的時候就跟姨姨說,姨姨會幫你用飛禽傳書給她寫家信。”
盧照鄰仰起小臉,恭敬道:“我得喊您師母。”
昭寧十分憐惜小家伙,柔聲輕笑道:“我和你母親幼年好友,你喊我姨姨顯得更親。”
盧照鄰乖巧點頭。
昭寧伸手拍了拍小家伙腦門,突然轉頭看向村中路邊的樹林,輕喝道:“臭小子躲在那里做什么?還不出來照顧你的小師弟。”
話音落下之后,一個小子磨磨蹭蹭走出來,像是有些畏懼,但是卻眼巴巴看著顧天涯。
這小子正是程處默。
昭寧目光看向顧天涯,像是求情般道:“這孩子一直待在顧家村!”
程處默遠遠看著顧天涯,眼圈泛紅,小心翼翼的道:“師…顧先生,學子程處默給您見禮。”
他現在沒有資格跪下磕頭,只能恭恭敬敬的站在那里行禮,也許是因為委屈,圓滾滾的大眼之中全是淚水。
昭寧趁機道:“每天清晨天未放亮之時,程處默就會到我的門前問候請安,一整天里,陪在我身邊乖巧無比。做事小心翼翼,努力討好每一個人。”
顧天涯嘆了口氣,忽然朝著程處默招了招手,沉聲問道:“誰讓你這么干的?”
程處默癟了癟嘴,努力抑制委屈道:“我娘說,我要替程家致歉。我爹說,程家對不起顧先生……”
顧天涯臉色有些冷,突然道:“那是大人的錯,你一個小孩子為什么要摻和?”
程處默垂下頭去,懦懦的道:“我娘說,讓我學會乖巧。”
顧天涯長嘆出聲,嘆息道:“好狠的手段,拿孩子來逼我。你若是一直如此,會將你的天性磨滅,我如果坐視這種結局,將會是我的一大罪過。”
他忽然又招了招手,示意程處默走上前來,等到程處默到了跟前,他才將手撫摸一下程處默頭頂,溫聲道:“大人之間的事,不該小孩子摻和,所以,你以后還是喊我師父吧。”
程處默又驚又喜,忽然悲從中來,小家伙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抱著顧天涯的大腿嚎啕大哭。
他終于重歸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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