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長安,程咬金府。
程府的管事叫做程四,乃是一個跟隨程咬金多年的老卒,說他老,指的是在沙場的資歷老,其實這貨才剛剛三十出頭,體魄和精力處于最為雄健的巔峰。
身為程咬金的親兵首領,必然是會被老程拜為家臣的,不但被拜為家臣,而且還是第一家臣,就如同顧氏的馬三保一樣,第一家臣都有著管理家族大事的權力。
但是今天的程四沒去做任何事,這家伙自從天色未亮的時候就守在門口,脖子伸的長長,一直盯著某個方向。
程府門前不止他一人。
今日的程府很熱鬧……
但見青石臺階兩旁,矗立著二十個部曲,人人面色肅重,宛如鐵鑄一般。
這二十個部曲平日很少現身,因為他們全都是程家最精銳的親兵,每個人都曾上過戰場,全都是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悍卒。
并且,他們身上都有著碩碩功勛。
甚至其中有幾個人,因功獲封縣男爵位。
大唐注重軍功,因功封爵何等榮耀?所以這二十個親兵早已不能算是普通士卒,他們已經邁過了由兵到將的最關鍵門檻。
已經算是人上人的級別。
但是今天,他們重新又化身成為兵卒,重新拿起兵戈,山一般立在程府門口。
程府除了出動這二十個封爵部曲以外,整個宅邸都在忙碌著張燈結彩,但見幾個管事不斷吆喝,指揮著家丁們快要跑斷了腿。
燈籠掛的高度不夠平齊?
拆下來重新再掛一遍。
門前拴馬的青石不夠油亮?
趕緊讓小丫鬟們使勁的擦。
一條大紅色的胡毯,直接從大門延伸到街上,而第一家臣程四就站在大紅胡毯的中央,他的目光自始至終一直盯著某個方向。
呼嘯寒風吹拂,程四紋絲不動。
這就是一個開國國公家族的氣勢。
此時程府門前的大街上,隔三差五便站著一小撮人,這些人明顯都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和程四同樣身份的某家家臣,他們甚至比程四出現在門口的時間還早,有幾個人在五更天的時候就來了。
突然有人呼出一口熱氣,使勁跺了跺兩腳像是取暖,這人口中發出一聲笑,遠遠的對著程四打趣道:“程四哥啊,你今天擺的這個架勢真唬人。眼看著都快兩個時辰了你竟然一直站著紋絲不動。我說你累不累啊?稍微活動一下能咋了?趕緊過來趕緊過來,咱們兄弟先聊聊天唄,等會你家大公子回來的時候你再重新擺出迎接的架勢也不晚吶……”
可惜程四仍舊紋絲不動。
那人像是很沒趣的嘿了兩聲想了一想緊跟著又道:“秦家的秦三哥也來了程四哥你總不能連他的面子也不給吧。趕緊過來唄,咱們兄弟之間可是好一陣子沒聚聚啦。”
聽到這人說出秦三哥的名字,程四臉上的肅重微微有些松動但他仍舊站在程府門前紋絲不動僅是把目光遙遙看向那邊。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語帶歉疚的道:“諸位哥哥,得罪莫怪今日是我們程家的大事兄弟我不敢有一絲松懈。”
遠處有一個漢子點了點頭遠遠的朝他贊許道:“程四兄弟你忙你的剛才牛家的老六說的那就是屁話眼下這場合哪是咱們聊天的地方,不用聽他嘰嘰歪歪,你忙你的事情就好……”
程四雙手抱拳一拱,語帶赤誠的道:“秦三哥,多謝了。”
遠處那漢子再次點了點頭道:“無妨咱們都是過命的兄弟誰都給誰擋過刀子兄弟之間不需要如此。”
程四‘嗯’了一聲。
最先開口的那個牛家老七這時也大聲喊了一句,遠遠道歉道:“程四哥,對不起啊兄弟我就是開個玩笑,其實我哪敢打攪你的正事。哈哈哈哈,四哥莫怪,等你忙完迎接大公子歸家之事以后,兄弟我必然在長安城里給你擺桌請罪……”
程四遠遠看他一眼,緩緩道:“老七兄弟有心了,到時候哥哥我必然狠狠的吃你一頓。”
牛家老七哈哈大笑。
他們這些人乃是各家的家臣,當初則是各家家主的親兵部曲,天策府一系平民出身較多,功勞幾乎都是靠著一刀一槍硬砍出來的,家主們在戰場上廝殺,親兵們隨同著家主廝殺,自古有句老話,沙場刀兵無眼,所以這些親兵乃是過命的交情,誰都給誰在戰場上擋過很多次刀。
他們的家主是軍中同僚,他們這些親兵則是最親近的軍中同袍。
家主們有著過命的交情,他們這些親兵同樣有著過命的交情,所以才會在今天一齊前來,不管因功還是因私都要給程家幫一幫場面。
這是一條朱雀大街,乃是大唐勛貴扎堆居住的地方,由于長街兩旁都是高門宅邸,并且長街的盡頭就是大唐皇宮,所以這一條大街極其繁華,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全是人。
朱雀大街一般是不準縱馬狂奔的。
但是今日,稍微不同。
巡城的武侯們貌似早就得到暗示,所以一大清早的就開始在大街上奔走,偶爾看到有行人閑逛,立馬就會上前好言相勸,先是和和氣氣的行上一禮,然后把人拉到角落里嘀嘀咕咕一番,于是行人們就做出恍然大悟之狀,并且滿臉好奇的朝著程府方向瞅上幾眼。
這時候武侯們會從懷里掏出一小把銅錢,和顏悅色的堆著笑臉道:“這是盧國公府上的一點意思,兄弟你拿了以后可要給個面子啊,先不要在街上閑逛啦,等到盧國公府上辦完事情之后再逛不遲……”
“什么?你想去看看熱鬧?”
“肯定可以去看啊,盧國公又不是兇神惡煞的擾民之人。他歡迎任何人去湊熱鬧,這種事專門花錢請人還請不去呢。不過么,看熱鬧得等一會,現在先別在大街上閑逛,免得等會被快馬沖撞了你……”
“多謝啊,多謝兄弟理解,你先在這個角落待一會,我們再去街面上看看。哈哈哈哈,不用太久不用太久,很快就行,很快就行。”
武侯們從未像今天這般和顏悅色。
而長安城的百姓們也從未像今天這般配合。
原因很簡單,程家撒錢了。
不止程家撒錢,今天還有好幾家也在撒錢,總之就是一句話,大筆的銅錢猛力往外砸,砸到逛街的百姓們先等一會,砸到整個朱雀大街再也沒有行人。
突然有一匹快騎,急速在朱雀大街狂奔。
轉眼之間就到了城府門前。
但見馬上騎士來不起下馬,直接在馬背上高聲大喊,急切道:“程四哥……”
僅僅喊了這三個字,其余任何話都沒有說。
但是程四的面色陡然一肅,霍然轉頭看向身后的城府大門方向,沉聲道:“爾等勿要喧嘩,一起躬身等候。”
大門口那邊瞬間變得落針可聞。
無論是程府的家丁部曲,又或是眼中帶著好奇的小丫鬟,所有人全都摒氣凝息,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看向同一個方向。
也就在這時,猛然感覺腳下的地面有些晃動,緊跟著,遠處傳來轟隆隆的馬蹄聲。
“來了!”
不遠處的街角里,那個曾經開玩笑的牛七下意識開口。
那位秦三哥抬手輕輕一揮,呵斥道:“閉嘴,收聲。今日乃是程家的大事,咱們這些做兄弟的可不能攪了場面。大家都往后站一站,我聽著這動靜怕是得有上百個騎兵。”
顧氏鐵騎?
所有人腦中突然出現這四個字。
轟隆隆!
馬蹄之聲飛速接近。
幾乎在幾個喘息之間,朱雀大街的另一邊猛然出現了身影。
那是縱馬狂奔的一百多個騎兵。
然后,又是短短幾個喘息,一百多個騎兵赫然沖至,猛地一起用手勒一下韁繩。
真的就只是勒了一下韁繩而已……
但是一百多匹戰馬齊聲嘶鳴,陡然全都前蹄騰空展現雄姿,由狂沖,到靜止,竟然只是勒了一下韁繩,竟然只用了一個喘息……
“好!”
有人高聲發出一聲喝彩。
誰也不曾想到,這一幕竟然被李世民看在了眼里,原來皇帝早就登上了皇宮的太極殿頂樓,竟然自始至終也在關注著程府門前的動靜。
此時李世民的身邊,長孫皇后正在翹首觀望,柔聲贊嘆道:“這就是顧妹夫的騎兵嗎?果然讓人看了賞心悅目。”
李世民呵呵一笑,語帶深意的道:“這可不是賞心悅目,而是最精銳的騎術,一百多個騎兵由狂奔到靜止,竟然只需要勒一下韁繩就能做到,嘖嘖,真是,真是……”
皇帝嘖嘖半天,似乎一直沒能找到貼切的贊揚之語,于是轉頭看向長孫皇后,故作深奧的道:“觀音婢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長孫皇后噗嗤一笑,道:“還能意味著什么呀?陛下無非就是想說咱家妹夫的騎兵厲害唄。”
“錯!”
李世民面色一肅,老氣橫七的道:“你應該說,很厲害。”
長孫皇后又是噗嗤一笑,媚了皇帝一眼道:“臣妾聽您這個語氣,是不是還要加一句很能打?”
李世民竟然點了點頭,道:“對,很能打!”
長孫皇后哭笑不得,上前抱住李世民的臂彎,打趣問道:“眼饞了?”
李世民毫不避諱,再次點點頭道:“確實眼饞,朕很眼饞。”
長孫皇后伸手輕拍他一下,佯裝惱怒道:“那可是咱家妹夫的騎兵。你這個皇帝不能看到什么好東西都想往懷里簍。”
李世民嘿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是啊,不能老想著往懷里簍。朕是皇帝,朕是皇帝,不眼饞,不眼饞……”
長孫皇后聽他不斷碎碎念,分明是心中饞到了極點,皇后忍俊不住,再次噴笑出聲。
但她不敢繼續再說這個話題,免得自家夫君真起了不好的念頭,于是她連忙轉移李世民的注意力,故作好奇的道:“陛下您看到沒有,那些騎兵都背著一個大包裹,還有還有,他們的坐騎也馱著一個大包裹……”
李世民眼中一閃,語帶深意的道:“這恐怕就是那家伙在信中所寫的棉花制品了。”
長孫皇后看他一眼,笑嘻嘻的道:“那么,接下來是不是該咱們夫妻倆出場了呢?”
李世民哈哈大笑,似乎對于演戲這種事極其熱衷。
皇帝兩口子很快下了太極殿頂樓,顯然是準備出宮前往程府唱一出預謀良久的大戲。
此時程府門前,幾乎落針可聞。
一百多個騎士矗立長街,仿佛一百多個雕塑般肅穆,除了胯下坐騎偶爾打個響鼻,竟然再沒有任何的雜亂生息。
忽然有一騎動了,一個少年縱馬緩緩上前。
少年陡然翻身下馬,雙手抱拳深深彎腰,道:“程四叔。”
這少年不用說也是程處默。
程四的身形不動如山,站在長街中央受他一禮,直到少年直起身子之后,程四方才緩緩的點一下頭,肅重道:“好!”
忽然,又有五騎動了。
但見后面其余五個顧氏門徒,赫然策馬上前一起翻身下馬,陡然同時雙手抱拳,站在程處默身后一齊行禮,同喊道:“程四叔!”
所有人圍觀之人都是一怔。
這次程四連忙閃身,顯然不敢接受禮儀,急急道:“幾位公子,折殺在下……”
哪知程處默突然開口,輕聲道:“程四叔,他們是我的師弟。”
只這一句話,程四就站在當場不敢再動。
他鄭重接受了幾人的行禮,眼中閃爍著一種莫名的激動。
程處默的聲音再次響起,輕聲道:“今次回家省親,六人同歸長安,吾師曾有一句叮囑,省親以我為先……我為先,就是先來我家,因為,我是師門的大師兄!”
他說著停了一停,緊跟著又道:“吾是曾言,我們師兄弟之間應該情同手足,所以,我的家就是他們的家……”
說完又是停了一停,目光誠懇看向程四,道:“所以,我的程四叔也是他們的程四叔。”
其余五大弟子一齊開聲,恭敬再喊一句,道:“程四叔!”
“好,好啊!”
程四堂堂一個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悍卒,這時竟被幾個小家伙感動的滿臉漲紅,但他知道現在不是激動的時刻,所以強行把一切情緒克制下去。
他陡然轉身,沖著門庭大喊,幾乎像是咆哮般道:“顧氏第一徒,程府嫡長子,歸家,省親……”
稍微一頓,然后再次大吼,道:“顧氏六大門徒,同歸程府省親!”
大門處二十個部曲轟然行禮,一群家丁和丫鬟在管事得帶領下齊齊彎腰,道:“歡迎公子們回家。”
程處默俯下身子,將最小的王勃抱在懷中,然后沖著其他幾人一笑,滿臉溫厚道:“兄弟們,咱們進家吧。”
六大門徒踏著大紅色的胡毯緩緩進門。
這一幕禮儀,做的既莊重又氣派,此時整個程府門前無數觀禮之人,不由自主全都發出嘖嘖的贊嘆之聲。
但是在贊嘆之后,無數人開始迅速離開,而那留守之人則是不斷叮囑,叮囑離開的那些人趕快把消息傳回去。
大多都是這么說的:“速速回去稟告家族,顧氏門徒已經進家了。可以按照預謀之策,攜禮登門以作慶賀。”
謝禮登門是幌子。
恭喜慶賀是假的。
如今滿長安無數家族翹首以盼的東西,乃是顧氏門徒帶回來的棉花制品。
唯有親眼看過之后,才敢確定到底賺不賺錢。
能賺多大?
該投多大份額?
這些事必須慎重慎重再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