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昭寧要賣掉自己的私產。
但她開口先說的并不是私產!
只見昭寧再次踏前,俏臉流露一抹追憶,輕聲道:“躲進秦嶺的那三個月,是我李秀寧最為彷徨的三個月,然而當我率領那群百姓們沖出秦嶺大山,從那以后這世上再也沒有了彷徨的李秀寧……”
“無數的戰陣,磨礪著我。”
“百姓的希望,壓在肩頭。”
“在那種莫大的責任中,仿佛上蒼也在為我賜福,逢山之時必然有路,遇水之際必然見橋,那種順利,另外愕然。”
“而我率領的那一群百姓們,手里握著的武器僅僅是鋤頭,偏偏他們卻能越戰越勇,幾乎在一夜間變成了悍勇無比的戰士……”
昭寧說到這里的時候,臉上的追憶漸漸變成驕傲,陡然聲音變大起來,有種莫名的氣勢迸發。
她大聲道:“時,隋朝大業十七年末,我們終于打下了出山之后的第一座城。戰后統計點算,得田地五千余畝。”
五千畝?
并不多!
但那卻是一個柔弱女子率領著衣衫襤褸的百姓,手拿著鋤頭在亂世之中打下的第一份產業。
這時大殿中有人輕輕出聲,語帶感慨的道:“那一戰我們都知道,乃是大唐娘子軍展露頭角的第一戰。但是那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帶領百姓打贏那一戰的竟然是個女子。”
另有一人緊跟著開口,關注點卻放在了昭寧所說的另一件事。
只見這位大人面帶思索之色,口中仿佛喃喃自語的道:“你們注意到沒有,公主她似乎在刻意說那五千畝地……看似是在回憶過往,其實說的卻是戰功。然而我們大家都知道,公主并不是個喜歡夸耀的人。”
聽他這么一提,眾人發現果然如此。
忽然朝中好幾個大臣同時開口,幾乎異口同聲的脫口而出道:“我明白了,公主真正的意圖是在說封地。當年大唐立國之后,太上皇封賜獎賞諸位子女。曾言平陽公主有大功,打下土地分一半。”
“當時太上皇說那句話的時候,明顯是心潮涌動之際的戲言,然而滿朝文武由于敬重公主,竟然無人站出來予以反駁。”
“所以啊,那句戲言成真了,朝堂戶部直接編訂了典冊,真把公主打下的土地記載其中。”
“那也就意味著,凡是公主打下的土地有一半被戶部編成了她的私產。”
整座朝堂大殿,忽然寂靜無聲。
大家都被嚇懵了!
足足良久之后,才聽有人怔怔開口,喃喃道:“如果真要這么算的話,公主名下的土地實在太多了。當年娘子軍能征善戰,至少打下了半個關中,此外還有山西的四五個郡,以及河北道的十幾個州……”
這人下意識倒抽一口冷氣,臉色呆呆的道:“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如果按照當年戶部典籍的記錄,這些地方豈不是有一半都屬于公主的私產。我的老天,這,這,這……”
“這得有幾千萬畝地!”
旁邊有人緩緩出聲,語氣有種說不出的震撼。
這時又有一人開口,大有深意的道:“當初那些土地雖然被編成了公主的私產,然而這么多年以來誰都沒有在意過,甚至就連公主她自己,同樣也不曾提及這件事。”
“也許這是因為在公主的心中,那些土地本就是用來養育百姓的。所以她從未提及,也從未進行索取……”
“但是!”
這大臣猛然神色一肅,滿臉鄭重的大聲又道:“但是事實畢竟是事實,不管過去多少年也改變不了,按照戶部當年編訂的典籍,這些土地全都是公主私產。公主她多年不曾索取,是因為她的胸懷寬廣。然而當她想要索取之時,誰也沒有資格阻攔這件事。”
整座朝堂大殿,彌漫詭異氣息。
為什么?
原因很簡單。
當年李秀寧戰功赫赫,率領娘子軍南征北戰,雖然打下了不少地方,但卻并不在那些地方久留,而是繼續領兵向前,繼續去攻占更多的地盤。
至于她打下的那些地盤,則是移交給了李氏所屬的勢力,等到大唐立國之后,那些土地便成了官產……
官產,由官府掌管。
而官府又是由什么組成的呢?乃是一個一個出身各家的官員!
他們掌管著龐大的官產,豈能沒有利益存在其中?就算不去刻意的貪腐截留,僅僅是過手油水也夠吃飽喝足了。
這件事滿朝文武都有得利,自始至終都沒有感覺不妥,畢竟是官產嘛,當官的豈能不撈?歷朝歷代已經形成了潛規則,就算是皇帝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果不讓官員們撈點好處,誰愿意盡心盡力的辦差事?
所以官產可以撈好處,乃是古往今來潛規則。
然而,現在官產成了私產。
大殿之中沉默半晌,終于有人隱忍不住,只見此人朝著昭寧拱手一禮,目光閃爍這試探顏色,小心翼翼的問道:“敢問平陽公主,此事如何解決。”
他不等昭寧開口,緊跟著又道:“當年的那些土地,我們承認乃是您的私產,但是由于諸多歷史原因,導致這些土地掌管在官府手中。而官府的基層官員出身繁雜,幾乎涵蓋了今日在場的每一家每一戶……比如有些官員出身于世家,有些則是天策府那一系的附庸者。這也就意味著,我們這些人全都從您的私產之中撈過好處。對于這件事,公主認為該如何。”
這人的試探之語,明顯也是大殿眾臣的心思,故而當他問出這一番話后,幾乎在場所有人全都看向了李秀寧。
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忐忑。
甚至就連皇帝李世民,這一刻也顯得緊張起來,突然輕輕開口說了一句,語帶深意的對昭寧道:“平陽妹子啊,往事不可追。”
皇帝這是在暗示昭寧,這件事不能大張旗鼓的追究,否則滿朝文武一個不落,全都屬于需要追究的人。
真要弄成那種局面,必然會搞得怨氣紛紛。
幸好眾人的擔憂全是多余。
只見昭寧微微一笑,語帶淡淡的道:“便如陛下所言,往事不可追究。雖然本宮的那些私產被你們撈了好處,但是這件事畢竟有著歷史緣故在其中。所以,我李秀寧不追……”
滿殿眾人心中頓時一喜。
然而也就在這時,猛聽昭寧的聲音嚴肅起來,沉聲又道:“過往之事,可以不追,比如不管你們從我的私產之中撈了多少好處,本公主都可以認為那是歷史緣故造成的。但是從今天開始,我已經明確做出了表態,如果再有人想要上下其手,那可就不要怪我李秀寧翻臉無情。”
大殿之中氣氛明顯一僵。
突然有人站出身來,赫然竟是河間郡王李孝恭。
只見這位第一王爵面帶深意,笑呵呵的打圓場道:“平陽妹子,你莫要嚇唬大家,其實咱們都知道,你那些私產沒辦法全都收回來。當年你打下的地盤實在太大了,太上皇戲言之中封給你的土地太多了……關中有你的地,山西有你的地,河南有你的地,河北同樣也有你的地。”
“你的私產涵蓋如此寬廣地域,就算你把它們收回來也沒法管理,對不對?”
“如今你已經嫁人,夫家乃是幽云顧氏。對于你來說,這里才是你的家。你之所以突然提出以前的那些私產,無非是想趁著今日和大家做一個了斷,對不對?”
“今日乃是早朝議政,按理不該說那些燈下黑的事,但是無論陛下也好,又或者滿朝文武也罷,其實大家全都心知肚明,某些上不得臺面的事情一直存在。”
“比如你的那些私產,十多年來一直被當做官產打理,而在這個打理的過程中,大家都在伸手撈取油水。”
“以前撈,以后肯定還會撈,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不伸手撈錢反而有問題,對不對?”
“既然大家肯定還想撈,那么就談一談價格吧。從今日開始你的那些私產賣歸朝堂,讓它們成為屬于大唐各地官衙的真正官產。這么做對于你來說算是彌補,對于在場諸位則是消除后顧之憂,至于今后的歲月里會不會有人因為貪腐而被抓,那則要看大唐朝廷在將來有沒有這份力度了。”
李孝恭說到這里微微一停,忽然把目光看向朝堂上的所有人,語氣陡然一肅,沉聲又道:“諸位,表個態度吧。今日在場的沒有一個是傻子,大家對于官產這種事全都心知肚明。雖然我剛才說讓平陽公主把私產賣歸朝堂,但是大家不會真的以為朝堂會出這份錢吧……想要繼續掌管那些私產,你們得吐出來一部分利益。”
大殿之中先是沉寂。
隨即便見有人站出身來。
赫然竟是程咬金,他第一個朝著昭寧拱了拱手,鄭重行禮問道:“敢問公主想要什么價?”
說完之后,方才具體解釋,鄭重又道:“武德三年的時候,公主率兵打下了關隴藍田。事后您帶兵繼續征戰別處,藍田縣則是移交給了天策府。而當時負責接手的人,眾人都知道是我程知節。并且從那時候接手開始,一直到今日都是程家在掌管藍田。”
“咱老程不避諱這件事,程家一直在藍田縣撈取好處,以前撈,以后還想撈。雖然程家不會去刻意貪腐,但是過手油水就是一份不錯的大利。所以,我們程家愿意掏錢買下今后的掌管權。”
昭寧微微而笑,緩緩點頭道:“可!”
老程神色一肅,再次拱手道:“藍田縣的官產總共有一萬八千畝,按照當初太上皇的封賞應當有一半屬于公主,也就是說,有九千畝。但不知道公主準備要個什么價,我程家就算砸鍋賣鐵也要給你湊齊了。”
昭寧像是早有盤算,毫不遲疑的開口道:“藍田屬于關中,土地較為肥沃,按照當今的世面價格,一畝地大概是三貫左右。然而這些地畢竟名義上屬于官產,每年有八成的收益需要上繳府庫……”
老程點了點頭,道:“剩下兩成則是油水。”
昭寧再次微微一笑,道:“一畝地價值三貫,其中兩成屬于掌管者的油水,三貫是三千文,折其兩成乃是六百文,本公主給你一個優惠,每畝地算你程家五百文沒問題吧。”
老程一臉肅重,語帶感激道:“這是大恩惠。”
說著緩緩一停,似是在心中計算數字,片刻之后再次出聲,一臉鄭重的道:“九千畝地,每畝六百文錢,全部加起來的總價,應該是5400貫……”
昭寧陡然出聲打斷,淡淡笑道:“你兒子乃是我幽云顧氏的首徒,所以我這個做師娘的再給一點優惠,零頭就不要了,程家欠我的就算5000貫吧。”
老程雙手重重抱拳,深深的給昭寧行了一禮。,
然而也就在這時,猛聽昭寧再次開口,悠悠的道:“但是,本公主不要錢。”
這話說出之后,不止老程一愣,就連在場所有大臣,明顯也都楞了一愣。
幸好昭寧并不故弄玄虛,緊跟著便說出了她的意圖,緩緩道:“五千貫錢,按照市價大概能買到一萬兩千斤赤銅。本公主不要你們程家給錢,我只要你們支付一萬兩千斤赤銅。”
說著停了一停,目光看向大殿其他人,再次又道:“你們這些人,同樣也如此,不管是誰想和我了斷私產之事,支付的方式都必須使用赤銅。如果沒有赤銅,那就用白銀代替。金子更好,本公主會給優惠……”
大殿眾人全都驚疑出聲。
很快有人靈光一閃,脫口而出大聲的道:“我明白了,赤銅是用來鑄幣的。難怪公主要賣掉私產,原來真正的意圖是為了銅。”
說著看向顧天涯,再次又道:“顧領主準備鑄造新幣,想要鑄幣肯定離不開銅。你們夫妻今日一唱一和,最終的目的是收納天下之銅,對不對?”
眾目睽睽之下,顧天涯毫不避諱的點了點頭,道:“不錯,正是為了銅。有了銅,我才能大量鑄幣。然而我鑄幣之后,終究是要把它花出去。此前我曾經說過,我要給大唐每一個兵卒配甲。甲胄價格何其高昂,我若是沒錢豈能負擔的起?故因如此,才賣家業……而且,賣的還是我妻子的家業。”
他說著緩緩一頓,語氣有種說不出的傷感,忽然目光看向身側的昭寧,輕聲又道:“也許在你們看來,我們夫妻今天一唱一和在耍手段,可是有誰能往深里想一想,我妻子為了我的夢想付出多么大。她是大唐的長公主,她是赫赫有名的女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