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的第一頓飯,免費。
但是,這頓飯有著特殊要求。
只見那個小吏再次開口,語氣極為肅重的叮囑眾人,道:“由于今天是你們剛剛入城的第一天,所以首餐飯食不允許吃的太多。比如壯漢男丁,最多只能吃一碗肉,婦女和老人,每人只能吃半碗,至于尚未成年的小娃娃們,肉食暫時是不允許吃的……”
院落中的百姓頓時一怔,有個婦女臉色微微流露酸楚,忐忑問道:“是因為我們窮嗎?其實我們也不想吃白食!”
旁邊另有一個婦女,語氣依稀帶著凄苦,一臉哀傷的道:“幾位官人能不能通融一下,讓孩子們吃一點肉行不行?我們做母親的可以少吃,甚至可以忍著饑餓不吃,但是求求您們抬一抬手啊,允許孩子們吃上一碗肉吧。”
哪知她雖然連連哀求,那個小吏的臉色卻依舊鄭重,緩緩搖頭道:“不行,這是規矩。”
在場的婦女們全都凄苦低頭。
幸好也就在這個時候,一直默不作聲的顧天涯走了過來,他先是輕輕嘆了口氣,朝著說話的小吏點頭示意,隨即道:“這個規矩是對的,你的心思也是好的,但是你只顧著說規定,卻忽視了解釋原因,如此一來,好心辦成了壞事。”
那個小吏怔了一怔,下意識道:“這個規定他們應該能懂啊!”
顧天涯微微搖頭,語氣和善的道:“你錯了,他們不一定能懂。世上之人千千萬,每個人的認知能力是不一樣的。比如你剛才說的規定,有些人可能一聽就懂。但是肯定也有一些人不懂,這時候就應該跟他們解釋清楚……”
那個小吏若有所思,鄭重道:“是這個道理。”
顧天涯甚是欣慰,沖著小吏再次點了點頭。
他慢慢轉過身來,目光看向在場百姓,微笑道:“剛才這位官吏所說的規定,希望大家能夠體諒他。其實他并非是刻意想要刁難大家,而是施粥司長久以來總結的經驗。以前曾有流民因為饑餓的太久,在得到食物之后拼命的猛吃,結果差點被撐死,導致整個施粥司都跟著受罰……”
顧天涯說著停了一停,語氣十分誠懇的繼續道:“所以呀,施粥司從那以后就定下了規矩,凡是第一天入城的流民,第一頓飯堅決不允許多吃,哪怕百姓們感覺沒有吃飽,但是施粥司絕不會多發食物。”
如此一番解釋,誤會頓時消失。
遷徙的百姓們紛紛點頭,連連道:“應該如此,就得如此,雖然俺們不懂大道理,但是您說的這個道理俺們能聽懂。”
顧天涯溫和而笑,目光落在小孩子們身上,他用手輕輕撫摸一個小娃娃額頭,柔聲又道:“尤其是你們這些小家伙,第一頓飯是堅決不能吃肉的,因為肉食太過油膩,而你們以前吃肉的機會又太少,這將會導致腸胃不能適應肉食,吃下去很容易造成消化不良。”
小孩們可憐巴巴仰著腦袋,膽怯聲聲的道:“可是,可是我們想吃肉。”
顧天涯再次溫和而笑,繼續柔聲說道:“并非是不準你們吃肉呀,以后肯定會給你們吃的。但是剛開始的時候絕對不行,你們必須先讓腸胃適應一下。”
他說著微微一停,用手揉了揉一個小家伙的臉蛋,又道:“比如今天這第一頓飯,你們先喝一點肉湯,如此既可以嘗到大鍋燉肉的香味,又能夠避免陡然接觸肉食的不適應,等到腸胃慢慢習慣以后,那時候再吃肉就沒有危險了。”
“可是,可是……”小孩子們仍舊可憐巴巴仰著腦袋,很是擔憂的道:“可是我們很窮啊,我們娘親買不起肉。”
原來這才是孩子們的擔心所在。
他們以為只有第一頓飯才免費。
顧天涯哈哈一笑,轉頭看向剛才的小吏。
那個小吏不愧是門閥出身,瞬間便領會到自己應該怎么配合,連忙大聲解釋道:“諸位鄉親莫要擔憂,咱們施粥司會一直開放。只要你們的流民身份還未被解除,那么你們每天的飯食都會由這里提供……”
小孩們呼啦啦圍到他身邊,歡天喜地的問道:“真的每天都可以來吃飯嗎?”
小吏急急點頭,大聲保證道:“每天都可以來吃。”
小孩們這才安心,歡喜的雀躍連連。
第一頓飯的小誤會,幾句話就被化解了。
這時又見小吏臉色踟躇,神色之間分明飽含著期待,他眼巴巴的看著眾人,忽然語帶渴盼的問道:“諸位鄉親,吃的可好?”
正在吃飯的百姓們連忙抬頭。
只見小吏努力讓自己的笑容更加和善,滿臉溫厚的解釋道:“是這樣的,我們施粥司需要大家幫一個忙。首先是你們需要拿出自己的入城文書,由我們施粥司的主官在文書上面用印。唯有將你們的文書蓋上印章,才能表明我們施粥司接待了大家……”
他說著稍微一停,緊跟著又道:“其次呢,則是我們施粥司也會拿出一份文書。但是這份文書并不會由我們的主官用印,反而是需要大家在文書上面摁個手印,如果你們愿意寫上一兩句好評,那將是再好不過的天大幫助。”
百姓們迷惑不解,下意識轉頭去看顧天涯。
然而這次顧天涯并沒有向他們解釋,僅是微微一笑道:“這是他們的功績,大家盡量配合一下。如果你們感覺這群官吏很不錯,可以在文書上面多多夸贊幾句。”
“可是我們不會寫字啊!”
顧天涯呵呵而笑,道:“不會寫字沒關系,他們這群人全都會寫。所以大家只需要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剩下的所有事情他們會辦好……”
這時一個小吏已經急急而來,手中恰是拿著一本嶄新的冊子,然后又見所有的小吏全都圍過來,眼巴巴的看著院落里的百姓們。
那是一種極其渴盼的目光。
一個衙役首先站起身,小心翼翼的問道:“俺雖然不是遷徙的百姓,但是俺也在這里吃了一頓免費的餐飯,所以俺想問問,俺是不是也能說一兩句感激的話?”
那群小吏極為驚喜,連忙道:“可以可以,但說無妨。”
衙役有了底氣,這才很是誠懇開口,道:“俺,山東濟州府衙役,孫三,俺今天在幽州的施粥司吃了飯,俺認為施粥司的官員們非常好。俺沒學問,不會說漂亮話,但是俺發自真心的想說,施粥司的官員們都是好官員。”
那群小吏越發驚喜,其中一人直接打開冊子書寫起來。
有了衙役的開頭,百姓們漸漸參與進來,只見一個婦女面色羞赧,小聲小氣的道:“施粥司的官們,很好!”
她明顯是個嘴笨的婦人,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到這么一句稱贊,然而小吏們卻極其開心,連忙將她的這一句表揚記載下來。
慢慢的,每個百姓都站起來說上一兩句話,而那一本嶄新的小冊子,漸漸也擠滿了無數淳樸的話語。
終于,整本冊子都寫滿了。
百姓們的入城第一頓飯,也終于吃到了結束的尾聲。
施粥司的職責是提供免費飯食,吃完飯后并沒有地方給百姓落腳,于是這支隊伍再次上路,朝著下一個目標繼續進發。
這群百姓并不知道,當他們離開的時候所有小吏全都長出一口氣,小吏們站在施粥司的門口,遙遙望著隊伍遠去,忽聽有人輕輕出聲,語帶感慨的道:“這支遷徙隊伍真是幸福啊,竟然由兩位至尊親自操辦……”
感慨之間,他攥緊了手中的那本冊子。
他轉頭看著一眾同僚,語帶明顯變的振奮,又道:“大家全都猜猜,咱們這一次能有多少積分?”
所有小吏頓時也振奮起來。
遷徙隊伍又到了一個新的院落。
這次百姓們已經有了經驗,紛紛圍在顧天涯身邊等他吩咐,然而顧天涯卻一反常態,這次并沒有解說什么。
反而他笑呵呵的伸手指指眼前院落,示意百姓們自己進去辦理某些事情。
這群百姓先是略顯遲疑,隨即有人鼓起勇氣帶頭,于是大家一起走進院中,很快便明白了為何顧天涯沒有表現出幫忙的意思。
卻原來是這座院落里面設置了很多個辦事柜臺,而每個柜臺都需要百姓親身過去才能辦理政務,不但不允許別人代勞,甚至不允許兩個人同時站在一個柜臺前。
經過某個辦事官吏的解釋,百姓們方才明白為什么要如此,只因這處辦理的政務涉及錢財補助,所以才會做出這種特殊的限制,主要是預防有經驗的人進行教唆,導致百姓在申請補助之時鉆了空子。
而這座院落的辦事柜臺雖然有很多,但是辦理的政務卻只有一件事,之所以設置如此多的柜臺,顯然是為了能滿足同時給很多人辦理的緣故。
趙田氏站在了其中的一個柜臺前。
她的遷徙婦女之中比較有底氣的一個,然而這時仍舊顯得有些忐忑拘謹,幸好柜臺后面的小吏十分溫和,僅用幾句話就讓氣氛緩和起來。
緊接著,便是一番詳盡無比的詢問和登記。
那個靺鞨少女同樣站在一個柜臺前。
她此刻的心情比趙田氏更加忐忑。
只見她不時轉頭看向另一邊,滿臉擔憂的看著某一個柜臺,而那個柜臺之前站著一個小男孩,正是她一直用手攥著的親弟弟。
這座院落的規矩很嚴格,每個柜臺只允許一個人過來,正是由于這個規定,導致了靺鞨少女首次和弟弟分開。
她真的很擔心,她不斷的轉頭張望,她生怕自己弟弟說錯了話,那樣會讓她們姐弟倆的身份被拆穿。
然而,怕什么來什么。
她猛然聽到那邊一聲啼哭,分明是弟弟又驚又慌的聲音:“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漢人,我不是靺鞨人……姐姐,我害怕!”
少女眼神瞬間兇狠,仿佛一只狂野的母豹子,她下意識轉身抬腳,直奔著那邊的柜臺沖去。
哪知也就在她剛剛抬腳的一刻,猛然又聽到弟弟竟然笑出了聲,似乎弟弟被人哄的很開心,所以才會在一瞬間轉哭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