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推開橡樹瓦厚重的橡木大門,便聞到一股濃郁的酒氣。時近酉時,已是日暮時分,其他瓦肆此時已經華燭高燒,燈火通明,橡樹瓦內卻只點了幾盞小燈。暗淡的光線下,能看到進門處是一條長長的橡木臺,臺前隨意擺著幾個高腳圓凳。
柜臺內的墻壁上打著菱形的木格,里面放著各式各樣的酒甕。
一個包著花頭巾的漢子立在臺內,正在擦拭瓷制的酒具。聽到有人進來,他頭也不抬地說道:「要點兒什么?」
俞子元熟絡地投出幾枚銀銖,「蛇麻酒!」
酒保拿出幾只大號鐵皮杯子放在柜臺下盛酒,程宗揚趁機打量著這處岳鳥人最常來的瓦子。
瓦子的墻壁是用橡木制成,年深日久,不少地方被煙火薰黑,布滿歲月的痕跡。大廳一側的墻壁上掛著一個巨大的牛頭,雪白的骨骼與鐵黑色的巨角形成強烈的反差,空無一物的眼眶內似乎有一雙冰冷的眼眸,冷漠地俯視著這個世界。
廳內散布著十幾張桌臺,卻看不到一個客人。除了酒水汩汩流動的聲音,整間瓦子靜悄悄的,彷佛一個游離於時間和空間之外世界。
包著頭巾的酒保「呯」的一聲將酒杯放在橡木臺上,程宗揚回過頭,望著杯里的酒水,彷佛呆住一樣,半晌才道:「這是什么東西?」
「蛇麻酒。」俞子元道:「橡樹瓦的特色酒水,公子嘗嘗!」
程宗揚拿起那杯蛇麻酒,大口直筒的鐵皮酒杯,彎曲的把手,濃白的泡沫,略苦的香氣……一切都是這么眼熟。他小心地嘗了一口,回味了一下,似乎在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然後一口氣把那杯足有一斤的蛇麻酒喝了個乾乾凈凈,然後「呯」的放在柜臺上。
「再來一杯!」
酒保看了他一眼,拿過空杯。
柜臺下是一只大號的橡木桶,桶底裝著一根青竹管,酒保拔掉塞子,一股金黃色的液體立刻傾入杯中,泛起大量泡沫。
秦會之看他喝得暢快,也嘗了一口,隨即皺了皺眉頭。
俞子元也沒想到他能眼都不眨地一口氣喝完,笑道:「這蛇麻酒有種苦味,尋常人都不愛喝,沒想到對了公子的口味。公子可知道這蛇麻酒有個別稱?」
程宗揚打了個嗝兒,幾乎是咬著牙地說道:「生啤!」
什么蛇麻酒?明明就是啤酒!虧自己還想過搗騰出來啤酒占領六朝的淡酒市場,沒想到早就有人做出來了。
酒保把接滿的鐵皮酒杯放在臺上,俞子元拿出錢銖,那酒保卻道:「這一杯免費。」
程宗揚也不客氣,拿過來痛飲一口,「好酒!酒保,這蛇麻酒怎么賣的?」
「十個銅銖一杯。」
這個價錢不算便宜,但還在臨安人的承受范圍之內,程宗揚坐下來,饒有興致地攀談道:「這酒是你們自己釀的,還是外面販運來的?」
酒保也不隱瞞,說道:「我們橡樹瓦自己釀的。蛇麻子六朝沒有,得從外面販來。」
「賣得怎么樣?」
酒保咧了咧嘴,「臨安人喝慣了釀酒,嘗不慣這種苦酒。有些嘗個新鮮,喝一口就直說是馬尿。」說著神情間有些忿忿的,似乎在抱怨臨安人的不識貨。
程宗揚笑道:「這杯酒十個銅銖呢,怎好白喝你的?子元……」
酒保打斷他,「我祖爺爺說了,有人能叫出來是啤酒的,分文不取。客官盡管喝,我這里有的是。」
程宗揚心頭一陣激動,「你祖爺爺?他老人家還在世嗎?」
酒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瞧瞧我這年紀——早死好幾十年了。」
程宗揚猛灌了一口啤酒,掩飾自己的失態,過了一會兒又攀談道:「看來你這瓦子開了不少年頭了。有人一口叫出來是啤酒嗎?」
「這十來年你是頭一個,往前還有一個。再往前就沒聽說過了。」
程宗揚一陣失望,看來到過橡樹瓦的只有岳鳥人和自己了。
忽然瓦子內傳來一陣狂叫,間或有人用力拍打桌面,剛才還一片寂靜的瓦子彷佛一點火星迸到火藥堆上,一瞬間就炸了起來。
青面獸攥著杯子剛舔了一口,一邊「呸呸」地吐著吐沫,一邊又有點舍不得丟掉地想再嘗一口,突如其來的響聲讓他差點兒把杯子扔掉。
程宗揚也嚇了一跳,旁邊的秦會之神色不變,但身上的衣袍微微鼓起,真氣貫滿全身,暗中戒備。
俞子元卻是一笑,輕松地問道:「今天是那場賽事?」
酒保道:「齊云社和石橋社,你們算趕上了,雙龍會啊!」
俞子元拿起酒杯,「東家,進里面瞧瞧。」
穿過大廳,程宗揚才發現瓦子里面別有洞天。走廊處立的并非其他瓦舍常見的小二,而是幾名的美少女。她們穿著西洋式樣的女仆裝,里面是黑色連體齊膝短裙,外面是鑲著潔白繞肩花邊的襯裙,在走廊內站成兩排。眾人一進門,女仆便一起鞠躬,齊聲道:「歡迎光臨!」
走廊連著另一處大廳,廳內有一座長方形的木臺,木臺周圍連欄桿都沒有,嚴格來說算不上勾欄,而更類似於自己所熟悉的T型臺。廳內光線依然極暗,只有木臺上閃閃發光,臺旁擠滿了客人,有些盯著臺上手舞足蹈,有些大叫大罵,還有兩邊對著大吵大鬧的,震耳欲聾。
俞子元大聲對一名女仆道:「孫官人——」女仆點了點頭,指著大廳另一側,一手攏在口邊道:「訂的臺子!那邊!」
廳內全是瘋狂的客人,叫好聲、喝罵聲響成一片,還有性急動手的,女仆指的座子倒還空著,但在另一側的角落里,要穿過大廳內的人群才能過去。女仆攤了攤手,表示這會兒實在沒辦法帶他們入座。
「我齊云球頭天下無雙!蹺頭威武霸天!」
「我石橋左右桿網穩如泰山,散立固若金湯!」
「我呸!固若金湯怎么被我齊云踢進一個!」
「我干!我石橋哪有齊云那般卑鄙!」
「哈哈!踢不過就說卑鄙,石橋社的小子技止此耳!就你們石橋那副挾,爺砍一條腿也踢贏了他!」
「敢辱我石橋!老子先卸你一條腿下來!」
這邊鬧得不可開交,那邊又有人喝道:「我齊云!」
勾欄左側一群人齊聲應道:「萬勝!萬勝!萬勝!」
「石橋社!」
「必敗!必敗!必敗!」
幾百號人不要命地齊聲嚎叫,聲浪猶如排山倒海,饒是程宗揚還算打過仗見過血的,都有點兒被這氣勢給鎮住了。想從這些人中間擠過去,那感覺和踩著地雷跳舞差不多。估計自己是擠不動了,程宗揚有心讓手下去擠,結果一回頭,卻發現俞子元也跟著在喊,勁頭還挺大。一想也是,齊云社本來就是星月湖大營私底下的產業,聽說孟老大、斯老四、盧老五還按捺不住下場去踢,俞子元說什么也不會胳膊肘往外拐。
「會之!」
秦會之心生七竅,一聽就知道家主的意思,點了點頭,擠進人群。
另一邊人數雖然不多,聲勢一點不小,七八個人跳到桌上,跺腳齊聲叫道:「我石橋!必勝!必勝!必勝!」
還有人大叫道:「齊云社的軟腳蟹們!山岳金尊都丟了!還有臉跟我們石橋來踢!」
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齊云社的擁躉們都紅了眼,幾條壯漢翻過木臺,去踢石橋社的桌子。石橋社的好漢們也不含糊,抄起板凳就要火拚。
就在這時,有人叫道:「開始啦!」
喧鬧的聲浪轟然消失,所有人都扭頭看著臺上,連正在撕打的都停了手。
程宗揚捂著心口,「奶奶的,這些爺們兒夠能喊的。這架勢,江州城都頂不住啊。」
勾欄上突然升起一片水光,接著越來越大。程宗揚目瞪口呆,看著眼前那面水鏡。
客觀地說,這道水鏡術水準平常,鏡面水跡不停流動,里面的景物就像隔了一層雨水,模糊而扭曲,但仍能看出鏡中是一片黃土鋪成的球場。穿著紅色衣衫的齊云社和穿著藍色衣衫的石橋社球員分立左右,雙方各有十人。衣衫上分別寫著:球頭張俊;蹺球王憐;正挾朱選;頭挾施澤;左竿網丁詮;右竿網張林;散立胡椿……等名字。
趁下半場的比賽還沒開始,那些女仆打扮的女服務生胸前挎著貨板,在人群間穿梭,兜售各種果品酒水。有女仆過來道:「各位客官還要些什么?我們這里有各種服務……」
俞子元打賞了一枚銀銖,「不用了。我們是來看比賽的。」
「客官要不要押注呢?我們這里有齊云社和石橋社十年來的全部比賽紀錄,還有蹴鞠名家作的專業分析。」
程宗揚道:「誰的贏面大一些?」
「齊云社本來天下第一強隊,但自從去年失了山岳金尊,正蹴手全在封閉訓練,能夠上場的只能算齊云二隊。」女仆服務生口齒伶俐地說道:「石橋社是臨安名隊,人員又整齊,經過我們請來的六位蹴鞠名家分析,石橋社的贏面占了六成呢。客官如果下注請快一些,哨聲一響,就不再接受下注了。」
程宗揚丟了一枚金銖,「押齊云一注!」
旁邊齊云社的球迷頓時對這個年輕人大起好感,石橋社的擁躉則對他怒目而視。
程宗揚道:「有七星社的盤嗎?」
女服務生見他出手闊綽,不敢怠慢,笑道:「七星社得了去年的山岳金尊,不用再從初賽打起。直接參加九月開始的山岳正賽。到時六朝三十二支鞠社云集長安,我們會想辦法轉播賽事的實況影像。」
水鏡中傳來一聲哨響,比賽開始。眾人都屏住呼吸,緊張地盯著水鏡中的賽場,整個瓦子又陷入自己初來時那種寂靜。
俞子元小聲解釋道:「影月宗有一位弟子酷愛蹴鞠,累次犯禁,被影月宗開革。他修為平常,也討不著什么生意,後來橡樹瓦聽了,重金請來專門轉播蹴鞠比賽的影像。」
程宗揚記得謝藝說過,蹴鞠比賽每場將近一個時辰,這名影月宗的棄徒既然修為平平,為何能支撐這么久?
俞子元看出他的疑惑,解釋道:「賽事就在城外,與此相距不過十余里。像長安的比賽,這位術者要趕到長安用映月術錄下當時的影像,才能回臨安播放。
而且這樣的比賽,兩邊事先都準備有法器,只要使夠錢,用不了太多法力。」
程宗揚笑道:「橡樹瓦的老板夠有錢的,嘖嘖,這些女服務生看樣子也不便宜,怎么老板還親自在前面賣酒呢?」
俞子元笑道:「那酒保哪里是老板。」
「他不是老板?」
這橡樹瓦酷似酒吧的格局,啤酒和黑白女仆裝,一看就是穿越者的產物,程宗揚先入為主,以為那個造出蛇麻酒的穿越者就是橡樹瓦的主人,這時才知道另有故事。
「這橡樹瓦在臨安有年頭了。據說原主人出身豪門,卻是個狂熱的蹴鞠迷,六朝蹴鞠規則就是他一手制定的,第一屆山岳正賽也是他出錢籌辦的。但為了辦這山岳正賽,原主人搞得傾家蕩產,連瓦子也賣給別人,還好傳下來一些釀酒的手藝,子孫後代就在橡樹瓦中賣酒。」
這位先賢比馮源的祖師爺強點兒,不走技術流,改搞服務業了,不過結局差不多,照樣是傾家蕩產。自恃有穿越者積累的知識和智慧,搞冒進看來是要不得啊。
「原來的老板雖然賠了錢,山岳正賽卻越辦越紅火。後來橡樹瓦陸續又換了幾位老板,但都沒動瓦子的格局,一直到現在。」
秦會之從訂好的座位過來,微微搖了搖手。
程宗揚一愣,沒想到自己來早了,那位線人還沒來得及送來情報。秦會之擔心有人盯梢,沒有貿然過來,而是遠遠混進人群,裝作觀看鞠賽。
既來之則安之,程宗揚有心看看六朝的蹴鞠究竟有怎樣的魅力,也不急著離開,隨便找了個位置看比賽。
透過并不是很清晰的影像,能看出蹴鞠的場地與自己熟悉的足球場相仿。兩邊設有球門,但則比標準球門小了一半,而且架在半人高的空中,射門的難度立刻高了幾倍。
俞子元也是蹴鞠的行家,見程宗揚有些不懂,便指點他參加比賽的球員哪個是球頭,哪個是蹺頭、哪些是球隊的正挾、副挾、左右桿網、散立……
不知道是重新制定過規則,還是蹴鞠原本就是如此,程宗揚很快發現,這些球員差不多可以對應隊長、中鋒、左右前鋒、左右後衛、中場和守門員。只不過場上只有十人,比十一人制少了一人。
至於雙方的踢法,與現代足球有一點相同,禁止用手。其余部分差別可就大了。同樣不許動手,六朝的蹴鞠名家明顯要吊得多。頭球、倒勾、凌空抽射這些都是小兒科,有的鞠手球往身上一沾,就看著皮球繞身翻滾,從胸前翻到背後,再從腰後鉆出來。有時狂奔中忽然就看到皮球流星般飛出,根本看不到鞠手從什么角度發的力,怎么射的門。而守門的球員也不許用手,只能靠頭、腳、身體封擋。
雙方攻防速度極快,石橋社的副挾得了球,旋風般掠過中場,那球彷佛停在他肩頭,仔細看時才能發現他肩膀以極快的頻率振動,將皮球穩住。穿著紅色球衣的齊云社兩名桿網齊出,一左一右把他挾在中間。石橋社的副挾一面大幅度擺動身體,將兩人逼開,一面長驅直入。眼看那副挾就要卸球盤射,齊云社的右桿網從側方殺出,一個倒掛金鉤,輕輕巧巧將皮球從他肩上摘走。
如果是現代足球,觀眾們這會兒都該跳起來叫好,但橡樹瓦這些球迷卻沒有一個作聲,眼睛都緊緊盯著水鏡。因為鞠場上攻防轉換實在太快,那名右桿網翻身摘下皮球,隨即躍起,那球在他腳尖一彈,越過數十步的距離,準確地遞給遠在對方球門附近的球頭。
「越位!」程宗揚大叫一聲。
就在這時,那面水鏡一閃,失去光彩。
「娘的!又壞了!」
「什么狗屁法師!這也太不靠譜了吧!」
面對要緊關頭掉鏈子的法師,齊云社和石橋社的擁躉頭一次站到同一條戰壕里,同聲大罵起來。
不過好景不長,剛罵了兩句,就有人道:「這個該死的鳥法師!要不然這下鐵定能進!」
旁邊有人不樂意了,「進個鳥!你沒聽見那位兄弟說的越位嗎?」
「越個鳥位!我齊云右桿網出球之後,球頭才動的!」
兩邊斗雞似的爭得眼紅脖子粗,一把拉住程宗揚,要他評理。程宗揚對蹴鞠完全是外行,但沒吃過豬肉好歹見過豬跑,擺出一副專家的款道:「齊云社攻勢過於犀利,這一腳回傳雖然打在石橋社空處,但失之過急,越位是肯定的。反觀石橋社兩名桿網,實力雖然略遜,臨場反應還是有的。但整體上石橋社後衛、中場和前鋒這三條線壓得太靠前,陣型太散,後防容易漏出空當,剛才的越位就是一個警鐘。」
一席話誰也不得罪,說得兩邊都頻頻點頭,雙方皆大歡喜。程宗揚剛暗暗抹了把汗,後面忽然有人道:「這位小兄弟請了。」
程宗揚回過頭,只見身後站著一位老帥哥。那人四五十歲年紀,身材挺拔,頜下留著長須,帶著一頂消遙巾,發如墨染,臉頰稍長,眉心和眼角都有著細細的皺紋,兩眼卻神彩奕奕,透出和那些球迷一樣的狂熱。
「剛才聽小兄弟說到三條線和陣型,不知有何說辭?」
「齊云社的打法是二四三陣型,」程宗揚對蹴鞠說不出什么來,只能拿著足球硬往上套,「雙右衛,三前鋒,四名中場,這是一種強力進攻型的陣型,弱點在於後防薄弱。剛才石橋社的副挾帶球突破,就可以看出其中的不足。但齊云社後衛兩名桿網攔截的同時,中場兩名散立回援,可以很清楚三條線的變化,從二四三進攻陣型轉為四二三防守陣型。石橋社的副挾球技雖然高超,但雙拳難敵四手,何況被四人夾擊?另一方面齊云社的球頭、正挾、副挾這三名前鋒一直壓在前場,可以說是暗藏殺機。」
那人聽得頻頻點頭,撫掌嗟嘆,「好眼力!好見識!依小兄弟看來,雙方勝負如何?」
新來的吧?沒看到我押了齊云社的注?程宗揚打著哈哈道:「依在下看來,石橋社有主場之利,齊云社雖是客場作戰,來的又是二隊,但實力不俗,這場比賽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哈哈。」
那人顯然不滿足於這樣的回答,拱了拱手道:「在下蘇佳樸,小兄弟可有興趣與在下一同到樓上看球?」
勾欄的水鏡還沒修好,廳內亂哄哄一片,吵得人腦袋發脹。程宗揚有點好奇地說道:「這里樓上還能看球?」
蘇佳樸一笑,抬手道:「請。」
俞子元和秦會之不約而同地朝這邊看來,程宗揚悄悄打了個手勢,讓他們在這里守著,看那線人會不會送情報來,自己與蘇佳樸一同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