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婦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勉強笑道:「只要爺高興,何用管奴家是……」
程宗揚打斷她,「你信不信我這會兒把你趕出去?讓你光著屁股出園子?」
那婦人臉色微微發白,在程宗揚的逼視下,再坐不住,她翻身跪在程宗揚面前,「奴婢不懂事的孩兒得罪了員外,求員外開恩……」
「你是誰?」
那婦人怯生生道:「奴婢姓黃,小名鶯憐……是梁官人的渾家。」
「哪個梁官人?」
「梁師都梁官人……」
這個名字自己倒聽過,但即使有,按道理也應該是唐國的啊?怎么會跑到臨安來,還當了官?
程宗揚心頭一動,「梁師成是你什么人?」
「是奴的大伯。」
梁師成和梁師都成了兄弟?干!早知道六朝夠亂,但亂成這樣還是讓自己大開眼界。兩個八桿子打不著的家伙都能湊成兄弟。
程宗揚明白過來,這蕩婦不是外人,而是在小瀛洲跟自己沖突過的梁公子的親娘。她這會兒趕來賠罪,還主動投懷送抱,背後無非是高俅那句話:梁師成沒扳倒賈師憲,自己要倒臺了。
程宗揚冷笑道:「梁節度使是朝廷的高官,即使偶有得罪,朝廷也不會傷了老臣的體面,頂多是請放外郡。夫人用得著這么下本錢嗎?」
黃鶯憐勉強笑道:「梁節度使的性命自是無妨,只是我們這些親眷,未必能護得周全。不瞞爺說,梁節度使一旦請郡,奴家官人只怕會立刻下獄。奴一家老少的性命,都在爺的一念之間,求爺高抬貴手,放過奴婢一家。」
「護你們一家周全?我一個七品小官,哪兒來的這本事?」
黃鶯憐道:「奴婢知道奴那不爭氣的兒子得罪了爺,特來向爺賠罪。只要爺肯放過奴婢一家,奴婢給爺當牛作馬也心甘情愿。」
程宗揚心里雪亮,梁師都占著臨安最大的糧行通源行,背後眼紅的人只怕不少。梁師成若倒臺,他們這些族人少不了要被一一清算。估計梁師都也得罪過不少人,一旦下獄,王天德當日的下場少不得落到他們頭上。如今戶部剛設立寶鈔局,與他們有過節,又風頭正勁的自己,就成了他們頭一個討好的對象。
梁師都前世投靠突厥以求榮華富貴,這一世還是一般嘴臉,竟拿自家老婆當賠罪的禮物。想起梁公子當日的嘴臉,程宗揚不禁心下冷笑。難怪李師師說她是送來的粉頭,姓梁的小崽子搞過李師師的娘,當時的嘴臉足以讓李師師恨到骨子里,如今風水輪流轉,梁小崽子的娘送上門來,李師師哪里會給她好臉色?可笑那梁公子死也想不到就因為他多嘴,逼得他娘親自上門,拿身子向自己賠罪,所以說,做人還是不要太囂張。
「……梁師都要不發財,天理不容啊。」
一直到掌燈時分,那位梁夫人才從水榭出來。她新用了脂粉,仍是一副花枝招展的俏態,只是走路時一手扶著腰側,雙腿像無法合攏一樣張開,彷佛有些吃力地慢慢挪著步子,臉上卻帶著幸福的笑容,似乎有種難言的滿足感。
但看到李師師時,梁夫人的笑容都變成尷尬,窘迫地低下頭,連忙避開。
程宗揚赤著上身立在窗前,笑嘻嘻朝李師師比了個勝利的手勢,結果換來少女一記冷眼。
靜室中,林清浦盤膝趺坐,兩手交握。程宗揚卻不在他旁邊,而是待在水榭內。在他眼前,一面方圓尺許的水鏡懸在半空,鏡中光線不斷變化,水波中映出江州城墻的輪廓。
黎明下的江州城,讓程宗揚一眼看去就不由得心驚肉跳。
蕭遙逸說得輕松,可眼前的一幕何止是慘烈!整座江州城,除西側的大江以外,其余三面都被一道高及丈許的土墻圍住,并且成土堤分割,形成一片片不相通連的區域,最大限度地抑制了星月湖軍士的機動性。
距離城墻將近一里的土墻之內,到處散落著折斷的戰旗、倒斃的戰馬、殘缺的兵刃,還有形形色色被摧毀的攻城武器。泥土被大片大片的血跡染成棕褐色,巨大的石塊和崩碎的水泥件在其中交錯雜陳。
堅固嚴整的江州城如今已是滿目創夷,原本巨獸般據守在城外的水泥堡壘只剩下緊鄰城門的兩座,其余都在宋軍的強攻下摧毀殆盡。用水泥涂抹過的城堞也在投石機的輪番猛擊下碎裂,幾道土堤從土圍一直延伸到城頭,用來筑堤的泥土中夾雜著無數零亂的碎甲和兵刃,用這種方式訴說著戰爭的殘酷。
城墻同樣布滿裂隙。有些搏殺激烈的地方,守城的軍士甚至來不及澆灌水泥固定,而是用鐵絲網配合水泥構件暫時堵住,然後趁攻勢減緩的時候澆入水泥,因此不時能看到已經凝固的水泥中露出鐵絲甚至折斷刀槍。
城墻上一半的懸樓都已被擊碎掉落,剩下的也沒有幾座能保持完好。沿襲傳統土木結構的城樓則整個消失,只留下一堆火焚過的磚瓦殘柱,顯然成為宋軍火攻的犧牲品。
再往內,靠近城墻房舍大多被投石機擊毀,變成一片廢墟。殘磚碎瓦中,半埋著一架折斷的巨弩,卻是當初架在城頭的八牛弩。
望著岌岌可危的江州城,讓人幾乎懷疑宋軍再有一次像樣的攻勢,就能攻陷這座傷勢累累的城池。然而在程宗揚眼中,江州就像一個遍體鱗傷的絕世武者,即使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也不會輕易倒下。
此時雖然看不到守城的軍士,但程宗揚相信少有一半的星月湖軍士都駐守在城上,隨時用他們久戰而疲憊的軀體,迎向宋軍可能出現的攻勢。
視線掠過殘破的城墻,忽然程宗揚目光一閃,看到城墻下幾叢枯草竟然躲過連日來的戰火,不僅熬過了這個冬天,還在重新發出新芽,迎向初升的陽光。
「孟上校!」程宗揚挺胸向水鏡中的孟非卿行了個軍禮,朗聲道:「一團長少校程宗揚向你報告!經過本人努力!在臨安進行的經濟戰已經奏效。三月十一日上午,宋國朝議,決定從江州撤軍!江州之戰即將結束!」
以孟非卿的鎮定,聽到這個消息也不禁為之雄軀一震,臉上驚喜交加,接著一拳擂在案上,將那張梨木書案擂得粉碎。
「好!」
程宗揚笑道:「而且咱們還不大不小地賺了筆錢。老大,七月是盤江程氏成立一周年,到時我給你封個大大的紅包!」
孟非卿哈哈大笑,「小了我可不要!」
孟非卿如釋重負,兩手挎在牛皮腰帶上,在帳中走了幾步,「宋國的急腳遞大概七日可到軍前,再過六天,便見分曉。」他停下腳步,許久才沉聲道:「從今往後,我星月湖的戰旗終於可以挺立在天地間,再不用藏頭露尾!」
聽到孟非卿聲音中壓抑不住的激動,程宗揚也不禁感嘆。為了能堂堂正正地打出星月湖的旗號,整個星月湖大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歸根結底,他們是要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如果沒有江州這一戰,星月湖大營即便強手再多,也不過是一夥不見天日的逆賊,充其量也就是一個江湖幫會,要獲得獨立的政權,根本不用去想。
事實上,程宗揚在晴州就聽到一些議論,說星月湖大營以兩千殘軍挑戰一個大國,是「在犯傻」,「拿人命賭博」之類的風涼話。這些評論者說起時勢頭頭是道,自以為精明理性,以為自己比孟非卿高明,然而在那時的程宗揚看來,他們的思維層次永遠都只是蟲豖而已,甚至不配讓孟非卿瞟他們一眼。
只有具備了孟非卿這種豪杰的目光,才有資格去評價星月湖的得失,才會明白他們為什么要打這一仗。
世界是現實的,唯一能讓別人信服的,只有實力。星月湖用實力證明了他們具有什么樣的資格——一個不受人指使和操控的政治存在,雖然剛剛起步,已經不會再有人敢小看他們。
江州與臨安相距數千里,林清浦休養了兩天才恢復,無法支撐太久。程宗揚長話短說:「臨安這邊還有一些小事情要處理。眼下戰事已了,張侯爺也該啟程了,當初我和他約好在臨安見面,不好食言。但在此之前,還有件事要拜托諸位老大……」
孟非卿聽他說完,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點頭道:「這件事也該了結了。」
程宗揚訕訕道:「老大,你不會覺得我那個……」
孟非卿打斷他,「男人嘛,收幾個奴婢算不得什么,只要有大婦管著就行。
至於討來是給月姑娘還是紫姑娘當通房丫頭,就看你的意思了。」
程宗揚一臉的苦笑,孟老大這是給自己打預防針呢。想要小香瓜可以,想讓她暖床也可以,但無論如何不能爬到岳帥女兒的頭上,最多是個通房丫頭。
孟非卿權衡了一下,「這樣吧,等這邊戰事結束,我讓老四、老五去光明觀堂幫你要人。」
程宗揚嚇了一跳,「四哥五哥是殺手哎!有點不合適吧?」
「難道你讓我出面?」孟非卿摸著下巴的虬髯道:「唔,不如把明靜雪和燕姣然一并討來,都給你當奴婢。」
「免了!」孟非卿這口氣,上去就要滅門,比老四老五還狠。
程宗揚道:「我看六哥、七哥挺斯文的,不如讓他們去吧。」
「也好。老六、老七和光明觀堂仇深似海,讓他們討人,順便把仇報了,也是個好主意。」
「……我看還是四哥五哥吧。」
孟非卿道:「你上次問我岳帥在風波亭出事的細節?」
得知岳鳥人在風波亭被雷劈,程宗揚就傳訊筠州,向孟非卿核實,但一直沒有回音。這會兒他主動提出來,程宗揚頓時精神一振,「老大!當時的情況你還記得嗎?岳帥被雷劈死,那雷是什么樣的?有沒有一道紫色的閃電?」
「當時我們兄弟各自領了任務,都不在場。不過事後我們找到了所有能找到的知情人,幾乎每個人的說法都不一樣。單此一事,全部筆錄加起來便有三尺多厚,都存放在晴州的鵬翼總社。」孟非卿道:「我能告訴你的是,事發當時,風波亭確實有雷聲,但這件事并沒有太多調查價值。」
「為什么呢?」
孟非卿沉默片刻,「岳帥曾做過一種叫避雷針的東西。」
「嘖嘖嘖嘖……」程宗揚咂咂嘴,岳鳥人這精力還真挺旺盛的。
「做好當天,正遇到大雨天氣,」孟非卿似乎也不知道該擺什么表情,摸了摸鼻子,說道:「結果岳帥用重金建造的沉香閣被燒了個乾凈。」
「霍霍……」程宗揚很沒有同情心地笑了起來,但他笑了一半就停住了。
「岳帥後來又重新試過,避雷針架起來之後,平常倒也罷了,一遇到雷雨天氣,便將周圍的雷電都引到一處,為禍更烈。」
開始程宗揚還以為是意外,這會兒不禁瞠目結舌,避雷針搞成引雷器,岳鳥人感覺是遜呢?還是想撓墻呢?
孟非卿咳了一聲,「岳帥不得已拆掉了各處的避雷針,唯有風波亭還留了一支。」
「是避雷針把雷引下來的?」
孟非卿點了點,「當晚正逢暴雨,因此風波亭出現雷擊并不奇怪。」
怎么會沒有古怪!岳鳥人一次失敗還可能是意外,次次都失敗,說明他的避雷針完全做錯了。只要岳鳥人不是傻的,就該知道避雷針被他搞成引雷器,那么他還專門挑著大雨天氣跑風波亭挨雷劈?這是有病呢還是有癮呢?
由於缺乏第一手資料,在拿到鵬翼總社的調查案卷之前,這件事暫時只能放下。程宗揚猶豫半晌,小心道:「老大,云家的事……」孟非卿面露苦笑,「小狐貍干的好事,我已經關了他的禁閉。」
程宗揚心虛地說道:「老大,你先放他出來吧。這事兒吧……恐怕和他沒什么關系……」
「小狐貍欠的風流債太多,自己也弄不清究竟做沒做。關他兩天禁閉,讓他好好反省一下,對他也沒壞處。」程宗揚只好打了個哈哈,向孟非卿告辭,然後找到殤侯的住處。
「侯爺——」
「君侯……」
「殤侯爺……」
「我干!你個死老頭!還不滾出來!」
「嚷嚷啥呢?」朱老頭從里面的房間鉆出來,一臉不樂意地說道:「沒瞧見我老人家正忙著呢?」
「老頭兒,耳朵上夾的什么東西?炭條?哎喲!你這打扮得跟二.逼藝術家似的,在里面干什么缺德事呢?」
殤侯得意洋洋地說道:「本侯剛推演出五星運轉的法理,繪出的星圖精彩紛呈,妙不可言!」
「星圖?」程宗揚上下打量他幾眼,「你是躲在屋里畫裸女圖的吧?」
程宗揚原以為他惱羞成怒,沒想到殤老頭反而挑起大拇指,「好眼力!我藏這么深都被你看出來了——丫頭,出來吧!隨便披件衣服就行!」
眼看著小紫從房里出來,程宗揚臉頓時黑了下來。
小紫抱著一堆草圖放殤侯面前一丟,「又畫錯了!少了兩個齒呢!」
「荒唐!」殤侯怫然道:「本侯繪了一夜,哪里會有錯處!」
小紫往圖上一指,「呶,這里是十八個齒,你只畫了十六個。」
殤侯連忙搶過草圖,一疊聲地叫道:「荒唐!荒唐!」一邊灰溜溜鉆到房間里去改圖。
望著小紫的面孔,程宗揚心頭有一處地方彷佛軟軟化開。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招手道:「嗨!」
小紫雙手抱胸,微微仰著身子,兩眼像貓一樣瞇起,打量著他。
程宗揚叫道:「死丫頭!你可想死我了!」
小紫鼻孔里哼了一聲,然後道:「老實說,你又搞了幾個女人?」
程宗揚舉起手,一臉鄭重地說道:「我發誓!一個都沒有!敢說假話,立刻讓我天打雷轟!」
話音未落,就看到窗外驀然閃過一道刺眼的亮光,接著傳來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巨響,整座天香水榭都被震得一晃。
驚雷聲中,程宗揚緩緩用雙手抱住頭,然後使盡全身力氣吼道:「我干!你個狗日的馮大.法!大清早你搞個屁的試驗啊!」
程宗揚欲哭無淚地向小紫解釋了馮源正在進行的手雷研制。
「……真的是試驗,他都炸好幾回了。你放心,這回炸這么響,他肯定被炸死了!」
小紫紅菱般的唇角微微挑起,揚了揚白玉般的下巴,「你背後是誰啊?人家還沒見過呢。」
程宗揚連忙回頭,卻是阮香凝被爆炸聲嚇到,從內室出來,怯生生躲在他身後。
程宗揚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樣,默默低下頭。
在心里默默數到十,程宗揚猛地抬起臉,堆起滿臉燦爛的笑容,「這是凝美人兒,我新收的奴婢。」他把阮香凝拉過來,「這是咱們的女主人,快磕頭叫紫媽媽!」
阮香凝沒有半點疑心,順從地跪下來向女主人叩首。
小紫翻起眼睛,雙手抱胸,望著天邊。
「真是奴婢!敢有半句假話,我就把馮大.法做的手雷全吃了!」
「我在臨安遇到的,完全是意外……不是買的,我真沒有亂花錢!」
「不信你看!光的!一根毛都沒有!如果不是奴婢,我能這么干嗎?一開始我就準備送給你!真的!」
「你要不喜歡,我這會兒就把她丟到西湖里!」
程宗揚苦口婆心解釋半天,好不容易才聽到小紫一聲冷哼,「留下吧。」
程宗揚如蒙大赦,急忙道:「是!」
他涎著臉道:「好久沒見你了,在忙什么呢?」
小紫板著臉道:「不告訴你。」
「剛才的草圖我看到了,你不會是在搞什么東西吧?那么多紙,造出來還不得有城墻那么高啊?」
「大笨瓜。」
「哎喲……」程宗揚捂著胸口,滿臉銷魂的表情喘著氣道:「好久沒聽到這話了,這一聽,我這渾身三萬多個毛孔都往外冒舒服……」
小紫被他氣得笑了起來,「大笨瓜!大笨瓜!大笨瓜!」
「好舒服,好舒服,好舒服……」
「大笨瓜!大笨瓜!大笨瓜……」
小紫聲音慢慢低了下來,程宗揚也收起嘻笑,兩人隔著水鏡久久凝視。
半晌,程宗揚小聲道:「死丫頭,我想你了。」
小紫挑起唇角,「你若想聽這樣的話,人家也可以說啊。不過說了之後人家要把施術的法師殺死。」
「放心說吧。」程宗揚道:「就是因為要和你說話,我特意把法師支到樓外去了,你說的再肉麻他也聽不到。」
「人家又不是怕被人聽到。」小紫笑吟吟道:「不過聽我說那些話和法師的性命之間,你只能選一樣。你選哪個?」
「……死丫頭,你快點嫁給我吧!」程宗揚攥著拳頭,神情凜然,「咱們一結婚,我就好對你家暴了!一天打你二百遍屁股都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