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隨著話語聲,一個英姿勃發的年輕人穿過帷幕。兩名大貂珰同時跪下,叩首道:“奴才拜見官家。”
宋主對兩名太監理也不理,徑直從他們中間走過,先向太皇太后躬身施禮,說道:“兒臣見過娘娘。”然後直起腰,皺眉道:“是你?”
程宗揚暗自慶幸兩名太監給自己換了身衣袍,不然一身迷彩服地往宋主面前一站,那模樣直接就夠打入天牢了。
程宗揚剛要依規矩向宋主行禮,卻被太皇太后拉住。
“難怪官家不認識。官家可知道這是誰嗎?”
“屯田司員外郎,寶鈔局主事,程宗揚。”宋主對這個自己記在屏風上的小官倒記得清楚。
“老身也是今日方知,這程主事原是老身的嫡親外甥。”說著太皇太后拉起衣袖,擦了擦眼角,淚眼婆娑地說道:“老身幼年入宮為婢,最小的妹妹尚在襁褓,多年不聞音訊。好不容易老身在宮中熬出頭來,遣人回鄉探望,才知道父母早已亡故,妹妹也遠嫁南方,不知下落。天可憐見,今日在明慶寺禮佛,老身一閉眼,便接到菩薩法旨,說老身的外甥就在朝中。老身按著菩薩的指點,讓人找來程主事,一問之下,身世毫無出入,果然就是我那苦命妹子的孩兒……”
太皇太后聲情并茂的一番話,不但讓宋主愣住了,連程宗揚都聽得發暈。幸好他反應略快一些,一扯袍角,跪下道:“臣,程宗揚叩見陛下。”
宋主回過神來,“那剛才說的明察秋毫……”
程宗揚恭恭敬敬地說道:“回陛下。方才娘娘問及臣的身世,臣言焉未詳之處,娘娘猶如目見,所言無不吻合,因此才令臣大驚失態。失儀之處,尚請陛下恕罪。”
宋主看了看神態恭敬的程宗揚,又看了看熱淚盈眶的太皇太后,“原來是這樣……”說著他一挑眉峰,對外面兩名太監斥道:“大膽奴才!這么大的事,也不稟報!”
郭槐利落地磕了個頭,不動聲色地說道:“奴才死罪。奴才奉娘娘慈旨,私下召程主事入宮,問對未詳,不敢有駭圣聞。”
宋主道:“雖然是菩薩顯靈,但事涉宮闈,不可亂言。外面問起,便說是娘娘派人暗訪多年,才尋到的。若有怪力亂神的話頭,仔細你們的皮!”
郭槐和封德明同聲道:“奴才遵旨!”
宋主轉過身賠笑道:“娘娘蒙菩薩指點,固然是好事,但若讓外間的儒生知道,免不了啰嗦。”
“官家說的是。”太皇太后合什道:“阿彌陀佛。有菩薩保佑,我大宋必然國勢日隆。”
年輕的宋主牽了牽唇角,“兒臣有件事要稟告娘娘。”
程宗揚連忙道:“臣告退。”
“用不著。”太皇太后溫言道:“都是自家人,官家盡管說吧。”
宋主皺了皺眉,勉強道:“是王禹玉的事。有人舉發先帝病危時,擬立兒臣為太子,王禹玉時任翰林學士,拒草詔書。時兒臣尚幼,不知娘娘是否知曉?”
太皇太后淡淡道:“官家以為呢?”
宋主看了程宗揚一眼,“這必是賈師憲的勾當。”
程宗揚心里猛然一震,宋主與賈師憲果然暗地里已經勢同水火。
太皇太后搖了搖頭,“這種事賈家小子絕不會亂說。官家盡管去查,舉發者定有他人。但王禹玉拒草詔書……確有其事。”
宋主清亮的眼眸中寒光一閃,躬身道:“兒臣知道了。”
太皇太后嘆道:“祖宗家法,不可擅殺大臣。況且王禹玉當時之舉,實是情有可原。”
宋主冷冷道:“死罪可免,國法難饒。王禹玉事君不忠,結黨謀私,即便免死,也當流放嶺南。”
太皇太后微微點頭,“便是如此罷了。”
寥寥幾句話決定了前任宰相的命運,程宗揚肚子里暗自嘀咕,這宋主剛開始似乎對王禹玉頗有回護的意思,但一聽說王禹玉拒草詔書的事屬實,立即改換臉色,必欲除之而後快。這小子的權力欲不是一般的強啊。
宋主道:“梁師成、王禹玉先後離朝,賈太師獨自掌權,似有不妥。”
太皇太后沉吟片刻,溫言道:“賜高俅一壺珍珠。”
宋主一愕,然後明白過來,躬身道:“兒臣遵命。”
程宗揚也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太皇太后是暗示宋主拉攏高俅,把軍權牢牢掌握在手中。只要兵權在手,無論賈師憲權力再大,一道詔書就能罷了他的官。
太皇太后提醒道:“他是個好財好物的性子,尋常珍珠未必入他的眼。”
“正好南蒲貢來一批珍珠,”宋主悻悻道:“高俅這廝貪婪無度,難怪士大夫不屑與他為伍。”
“人無完人。這些年我們孤兒寡母能平平安安,都是高俅掌軍的功勞。”
宋主本是心思靈動之輩,祖母略一點撥便能舉一反三。坐在他的位置上,最要緊的除了軍權,還有財權,這些年宋國因為朝廷無錢可用,已經吃了不少虧。想通這一點,宋主再看向程宗揚目光不由多了幾分溫和,“寶鈔局的事你做得不錯。”
“都是陛下的提點。”程宗揚很明智地沒有提賈師憲的名字,把功勞都推給宋主。不是他過河拆橋,眼下宋主已經對老賈忌憚十分,再提他的名字,等于是火上澆油,燒了自己也燒了老賈。
“朕哪里有什么能提點你的?”宋主笑著說了一句,然後道:“娘娘的親眷原就不多,難得你有這等緣份,能與娘娘相認。紙鈔的事多多用心,且莫出了岔子。”
“是。”
宋主向太皇太后道:“娘娘大喜,此事當詔告天下,為娘娘賀喜。兒臣便命翰林院草詔,大赦天下。”
“切切不可!”太皇太后和程宗揚異口同聲地說道。
太皇太后道:“官家這番心意,老身甚是喜歡。但方才官家也說了,此間情形若讓外間知曉,你我祖孫少不侫佛之譏。此是其一。其二,天下六朝,外戚幹政,多有不得善終。我這外甥生在蠻荒,本性淳厚,若是將此事詔之天下,驟然顯貴,對他也不是好事。有此二端,依老身的意思,還是不要四處宣揚的好。”
程宗揚道:“方才娘娘也是這樣吩咐微臣。切不可持寵而驕,恣意妄為。臣才說不敢欺瞞娘娘。”
太皇太后憐愛地拍著他的手道:“卻是委屈你了。”
“臣父母早亡,有一姨母已是僥天之幸,豈敢他求?”程宗揚道:“何況娘娘也是為臣著想。只要能常見到姨母,略盡孝心,臣心愿已足。”
兩人一唱一合,終于讓宋主打消了念頭,點頭道:“娘娘在宮里寂寞,你若不方便進宮,便讓你的渾家多來陪陪娘娘。”
“……臣尚未娶妻。”
“是嗎?”宋主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二十五六年紀尚未娶妻倒也不多,“既然是至親,也不拘那么多禮數……便準你每月入宮五次,與娘娘說說話。”
“多謝陛下。”
宋主向太皇太后施了一禮,“朝中還有事,兒臣告退。”
等宋主離開,程宗揚才偷偷抹了把冷汗,笑道:“多謝娘娘!”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謝我什么?”
“若不是娘娘幫忙掩飾,我今天這個跟頭栽下去,也不用爬起來了。”
“油嘴滑舌。”
程宗揚笑道:“更要多謝娘娘青眼有加,認了在下作外甥。”
太皇太后掩口笑了起來,“好個呆子。”
程宗揚一頭霧水,“我是不是說了什么傻話?”
太皇太后揚起手腕,“他說過:若有人認出這勞力士,便是他的異世之身,他留下的一切都由那人承繼。你明白了嗎?”
程宗揚茫然道:“我有點頭暈……”
太皇太后輕笑道:“老身年紀已大,不好自薦枕席。老身以外,宮中太后、諸妃不少都是你昔日姬妾,只要你愿意,盡可隨意召來侍寢。”
程宗揚整個人都傻掉了。她是把自己當成岳鵬舉的化身了嗎?岳鳥人腦子進了多少水才會想出這主意?隨便來個人說出“勞力士”三個字,就能全盤接受他的遺產,他再大方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後宮都共享了吧?
不對!程宗揚突然意識到,岳鳥人的設計正是為了他自己!六朝穿越者雖然不少,但軌跡能夠重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岳鳥人臨走時留下這句話,只可能是給他自己安排的後手。一旦他重回六朝世界,就能憑此重新獲得財富地位——即使他的面目身份完全改變!
程宗揚心里呯呯狂跳,如果這些推論是真的,那么岳鳥人肯定知道自己不會死,而且還有辦法回來。不然他所作的一切安排,都有可能白白便宜了另外一個幸運兒。可現實卻是岳鳥人一連消失十幾年,蹤影皆無。究竟是他的計劃并不可行,還是有什么意外發生?
郭槐道:“稟娘娘,酉時已到,宮門該落鎖了。”
宮門一旦落鎖,內外隔絕,自己可就出不去了。程宗揚趕緊說道:“時辰已晚,在下先告辭了。”
太皇太后眼中露出一絲失望,柔聲道:“便是留宿也無妨的。”
開什么玩笑?自己雖然不知道前任宋主究竟是哪個倒霉的綠帽天使,但眼下這位宋主看著可不好惹。一旦被宋主發現自己在宮里留宿,你身為太皇太后沒什么好怕的,我的小命就懸了。
“陛下已經允準在下每月入宮,我明天再來拜見娘娘。”
“妾身姓劉,小名娥兒。”太皇太后道:“你原該叫妾身小字便是。但被旁人聽到只怕不妥,既然你我以姨甥相稱,你就叫我姨娘吧。”
“那好,”程宗揚笑道:“甥兒明日再來拜見姨娘。”
自己還有一肚子的話想問:岳鳥人當年憑什么那么囂張?他的離開還有沒有什么內幕?宋主既然與賈師憲又對你言聽計從,為什么會任由宋軍攻打江州?更重要的是:曾給岳鳥人生過孩子的太后仍在宮里,自己手里的夢娘究竟是誰呢?不過來日方長,改天再問也不妨。
郭槐一手提著包袱,一手提著燈籠,送程宗揚離開大內。他微微佝僂著背,紗帽下的鬢角白髪叢生,只看背影,怎么也瞧不出這么個又糟又老又太監的家伙會是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高手。
程宗揚暗暗佩服,這兩個太監雖然站在閣外,但憑他們的耳力,只怕連蚊子飛過都聽得清清楚楚。聽了那么多隱私,臉上卻毫無異樣,這修養可真夠深的。話說回來,在那些宮里的貴人眼里,這些太監大概也就和家俱差不多。
有太皇太后身邊最寵信的大貂珰帶路,兩人一路暢通無阻地離開大內。郭槐把裝著程宗揚隨身物品的包袱交給他,沒有多說一句,便提著燈籠掩上宮門。程宗揚立在寂靜的宮門前,感覺就像經歷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般不可思議。
那柄極具斬馬刀風范的倚天劍仍斜插在宮門前的叩天石上,月色下散發著清冷的光輝。城樓上,禁軍士卒鷹隼般的目光不斷掃來,察看是否有人靠近。
程宗揚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目不斜視地走過倚天劍,朝著閃耀著無數燈火的外城走去。
回到翠微園,眾人正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見到家主,秦檜頓時舒了一口氣,“謝天謝地,公子可算回來了。”
程宗揚放下包袱,笑道:“我不是說這兩天有事嗎?用得著急成這樣?”
林清浦笑道:“易中尉來了。”
“易中尉?”程宗揚一怔,然後跳起來,“彪子!怎么這么快!”
易彪大步進來,雙腿一并,向程宗揚敬了個軍禮,朗聲道:“星月湖大營一團直屬營中尉易彪,見過程少校!”
易彪本來就是北府兵精銳,在江州戰場磨練這段時日,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有了一個飛躍,站在那里就像一柄戰刀,鋒芒畢露。
秦檜笑道:“原算著還有兩三天才能到,但易兄弟晝夜兼程,一個多月的路程只用了十幾天。單看這份速度,便是實打實的精兵!”
程宗揚還未開口,就聽到馮源扯著喉嚨道:“程頭兒!你看這是誰!”
程宗揚一抬頭,不由喜出望外,“老匡!你也來了!”
匡仲玉一副仙風道骨的架式,稽首道:“無量天尊!”
程宗揚笑罵道:“你就少給我裝神弄鬼吧!”
程宗揚拉著兩人坐下,“雖然有清浦幫忙傳訊,但山水相隔,每次也說不了幾句話,趕緊給大伙說說江州這些天的情形。”
“是!”易彪清了清喉嚨,與匡仲玉你一言我一語,把這段時間的事撿著要緊的說了。
江州之戰結束,星月湖大營靠著最後一戰搶來的輜重,大撈了一把。但這些物資變賣卻成了麻煩。雲家與江州斷絕往來,至今余波未消。由于圍城數月,城中房舍殘破,當初遷到寧州的人口如果回遷,糧食、住房用的建材都要靠商賈往來運送。
除此之外,雇傭兵傭金的結算,民伕的遣散費用,各家部曲的賞金,戰歿者的撫恤……善後事宜樣樣都要錢。只靠江寧兩州的小商戶,根本是杯水車薪。因為雲氏商會態度決絕地拒絕交易,讓孟老大都有些傻眼,如今大營幾位當家都為此頭痛。
這事程宗揚腸子都悔青了,還不好對眾人倒苦水。他好說歹說,拍胸口保證雲家的事由自己一手擺平,終于勸住孟老大不讓小狐貍去雲家提親。可想說服雲家談何容易?吳三桂跑了趟建康無功而返,敖潤到現在連門都沒進。自己甚至拉下臉面,請石超和桓歆幫忙,通過晉國世家查找雲如瑤的下落,結果這些在晉國手眼通天的世家子弟也白忙一場。
雲家那位小姐連同內宅當時的奴婢、護衛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沒有半點音訊。和自己交情最好的雲蒼峰自從與星月湖大營翻臉之後,也同樣消失無蹤,剩下雲棲峰和雲秀峰兩位爺,臉一個比一個拉得長,程宗揚遠在臨安,對雲家的態度根本無計可施,想磕頭認罪都摸不到門路。
按理說,自己應該放下一切,趕到建康與雲家開誠布公地說明此事,可自己手邊的事,哪一件是能輕易放下的?
接著匡仲玉說起營中事務,程宗揚只好打起精神,把雲家的事放到一旁。
如今星月湖大營包括各部直屬營在內,分成三團九營。原本的一營、六營和新組建的直屬營成為程宗揚的嫡系。戰後各營人員全部補齊,軍官卻缺員不少。
直屬營現有兩名中尉連長:吳戰威、易彪,另有一個位置是留給敖潤的,但少尉只從新加入的軍士中提拔了兩名,尚缺七名。
一營原本三名上尉連長僅剩下臧修,謝藝殞身南荒,程宗揚在外奔走,老臧作為資深上尉,當仁不讓地代理營務。好在他手下臂助不少,戰後魯子印晉升為上尉,再加上吳三桂被授予中尉銜調入一營,算是補齊了三名連長。
吳三桂由直屬營調入一營,是程宗揚反復權衡的結果。如果自己帶來的手下全部盤踞在直屬營,與星月湖舊部涇渭分明,不僅新舊融合成了一紙空談,也辜負了孟老大著力扶植自己的一番心思。但融合不可能直接把人員打亂重組,只能一步一步來,通過充分的交流,把誤解降到最低。吳三桂精通世故,在這方面無疑是自己能拿出來的最好人選。
六營雙雄杜元勝和蘇驍戰績彪炳,蕭遙逸卸職,杜元勝毫無懸念地出面代理營務。但六營先後經歷大草原之戰和江州之戰,營中人員幾乎換了一遍,損失最大。因此程宗揚在補充人員時,也更傾向于六營,優先程度還在自己的直屬營之上。
其他兩個團中,由崔茂四營、王韜五營以及侯玄直屬營組成的二團實力最為強勁,如今是星月湖大營的主力,承擔著江州防御的重任。
至于三團,三位營長孟非卿、斯明信和盧景全部放權,把軍務都交給月霜。孟老大著力培養月丫頭,也在預料之中,但一下把整個團都交給她,還是讓程宗揚嚇了一跳。以月丫頭暴力的性格,突然間多了這么一大批剽悍的打手,危險系數急劇躥升,想想都讓人後背發涼。
匡仲玉捋著鬍鬚道:“月少校組建了一支女營,部下便是那些荊溪蠻女。”
“不是吧!”程宗揚叫道:“月丫頭連我的墻角也敢挖!”
易彪道:“這是紫姑娘的意思。說荊溪人都是女子,跟著程頭兒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程宗揚義正辭嚴地拍案道:“難道我是那種會把自己部下的女兵都睡一遍的禽獸嗎!”
秦檜凜然道:“秦某可以作證,家主與荊溪人瓜清水白,絕無半點瓜葛!”
程宗揚一個一個瞪過去,眾人在他的威壓下都連連點頭,表示紫姑娘此舉確實是多慮了。
程宗揚一拍桌子,“接著說!”
易彪連忙道:“是!”
至于從江州方面趕來臨安的,除了易彪等人,還有兩支隊伍。一支是以舞都侯張少煌為首的晉國賀歲使團。江州一戰打得血流成河,這班紈绔子弟只在城上看見,便嚇得腳軟。有幾個膽氣怯的,還跑去寧州躲了些日子。但江州之戰一打完,這些爺頓時神氣活現起來,好像打跑宋軍都是他們的功勞。聽說張少煌要去臨安,盤江的程公子也在,大伙便都跟著要來。七八位世家公子,帶上各家的奴婢、護衛,一行浩浩蕩蕩足有好幾百人。
程宗揚原本只打算請石超、張少煌等人出席計劃中的股東大會,聽到這里也只有苦笑。這些世家子弟來臨安,建功立業掙錢發財都在其次,游山玩水,飽覽宋國美女的秀色才是真的。
另一支隊伍則是江州派出的重點,以月霜為首,代表星月湖大營趕赴臨安參加股東大會。月霜既然來,秋少君肯定不離左右。更讓程宗揚郁悶的是,自己好不容易挖來的雪隼團傭兵,倒有三分之一自愿去了月霜麾下。想想也不奇怪,月霜畢竟也在雪隼團幹過傭兵,人頭肯定比自己熟,但無論怎么說,這兩個墻角把自己挖得肉都痛了。
當著眾人的面,程宗揚不好直接問小紫,便問道:“殤侯呢?”
“不清楚。我走時他們還在江州,聽說侯爺病了,一時起不了身。”
“病了?”秦檜在旁追問道。
易彪抓了抓腦袋,“詳情我也不知道,只是侯爺派人找孟上校要醫藥費讓我聽到了。”
程宗揚聽得臉色一黑,秦檜倒是很從容,拈鬚嘆道:“君侯此番勞費心力,著實是傷了身子。”
“得了吧,”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那老家伙賴著不走,不就是為了多撈倆錢嗎!”
“小侯爺呢?他不會還留在江州吧?”
蕭遙逸在秦翰掌下受了重傷,需要太泉古陣的赤陽圣果才能治愈。這件事與雲如瑤的事,是自己解決完臨安諸事之後的兩大要務。雲如瑤雖然重要,但小狐貍的事關乎性命,程宗揚已經決定先去太泉古陣,治好小狐貍——總不能讓人說自己重色輕友吧。
匡仲玉道:“蕭少校與月少校一路,原本說與張侯爺一道走的,但月少校不肯,才分成兩路。”
月丫頭若與那幫紈绔子弟一道,看到他們一路上的荒唐,恐怕整個紈绔團都沒有幾個能活著到臨安的,分開來倒是眼不見為凈。
易彪路過筠州,也帶來了筠州方面的最新消息。因為江州之戰調動了大批人力物力,筠州作為宋國的後勤基地,市面繁榮了許多。雖然滕甫去職,但祁遠已經在筠州立住腳,與各方面的關系都打得火熱。再加上下游的沐羽城通過浮凌江運來各種昭南特產,都由程記代理交易,盤江程氏如今在筠州已經有商行、糧行和錢莊諸處生意,一躍成為筠州最大的商家。
祁遠在筠州做得風生水起,州縣官員縉紳都成為他的座上賓朋。以自己在宋國的背景,已經無人能夠撼動程氏商行在筠州的位置。這次股東大會,祁遠這位盤江程氏的大管家少不了也要來。
聽到易彪說祁遠是和張少煌一路,程宗揚不禁納悶,祁遠身子骨不行,不能和易彪一路急行軍也就算了,可那些少爺哪個是好伺候的?和他們一路,老四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易彪嘿嘿一樂,“蘭姑她們和張侯爺一道。”
程宗揚失笑道:“好嘛,蘭姑這是打算把生意一路做到臨安啊。”
“四哥讓我對程頭兒說,那兩個人一直沒有露面,不知道是不是錯過了。”
程宗揚點了點頭,自己本來讓祁遠在筠州接應魯智深和林沖,但一直沒有碰面。林沖傷勢不輕,花和尚那廝粗中有細,多半在途中尋個僻靜處給林沖治好傷才會上路,因此程宗揚聽到也不心急。
“還有,”易彪對金兀朮等人道:“你們的族人也先接來了一批,暫時安置在荊溪。好家伙,祁四哥準備的上百隻羊,一頓飯就被吃了個乾凈!里面有個瘦老頭,吃羊就跟啃窩頭似的!一隻肥羊幾口就吞下肚,連茶都不帶喝的!”
金兀朮等人笑逐顏開,“叔公身體康健,甚好!甚好!”
程宗揚連忙叫道:“都留在筠州!千萬別帶來!臨安的羊比筠州貴得多!”
金兀朮等人滿不在乎地說道:“無妨!有羊便是吾鄉!”
“還說蘭姑,”匡仲玉微笑道:“這次可多虧了她。”
“又怎么了?”程宗揚親手給匡仲玉添了茶水,“蘭姑還幹什么好事了?”
“江州打到後來,蕭少校手里一點錢都沒有。還是蘭姑從水香樓拿了錢給蕭少校救的急。”
程宗揚訝道:“這筆賬我怎么沒聽說?”
易彪咳了一聲,“是紫姑娘定的。”
程宗揚大度地說道:“就當我沒問過吧。”
“蘭姑這筆錢倒不是白拿。”匡仲玉笑道:“聽說是蘭姑向紫姑娘報賬,蕭少校才知道用下去的金銖倒一半回到蘭姑的水香樓和賭坊里面。最後蘭姑出了兩萬金銖,買下水香樓和周圍幾十畝地,聽說要開間織坊,給樓里從良的女子留一份生計。”
程宗揚感嘆道:“沒想到蘭姑還有這份見識。”
“也是吳家嫂子的功勞。”易彪道:“柳嫂來看望吳大哥,和蘭姑商量過,又向紫姑娘稟報過,才出的這主意。”
程宗揚大笑道:“原來如此,柳嫂論做生意可比吳大刀強得多,她嫁過來,倒讓我撿了個便宜!”
匡仲玉點頭道:“老夫曾見過吳家娘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十足的好面相!多子多福……”
“喂喂,”程宗揚打斷他,“老匡,你能不能換兩句詞兒啊?”
匡仲玉連連擺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當心挨打!”
眾人一番談笑,直到深夜才散。易彪和他帶來的手下自去安歇,程宗揚則把秦檜留了下來。
“王禹玉完了。”
此事似乎在秦檜預料之中,并沒有流露出多少驚訝,只嘆道:“事君不忠,難免有此下場。”
“王家要被流放到嶺南,為免節外生枝,不妨把你那位王小姐先接過來。”
秦檜瀟灑地一躬身,“回家主,屬下已將賤內接至園中。”
“奸臣兄,動作夠快啊。”程宗揚笑了一半忽然啞住,接著拍案叫道:“這事不會是你幹的吧!”
王禹玉全家流放嶺南的詔書還沒出來,自己若不是親耳聽見,也不會知道此事。可死奸臣早早就把人接過來,分明成竹在胸,算定王家一蹶不振——要知道連宋主在問明太皇太后之前都沒有拿定主意,他哪里來的底氣?
秦檜從容道:“王禹玉咎由自取,與秦某何幹?況且公子根基已成,要王家也無益處。”
“我算是明白了,奸臣兄,你這段日子天天往王家跑,不是想方設法營救王家,而是往王家墳上添土。”程宗揚佩服地說道:“夠狠啊奸臣兄!”
秦檜謂嘆道:“聽天命,盡人事,秦某不過推波助瀾,順勢為之而已。”
“奸臣兄,你這么幹,就不怕你家娘子將來給你一刀?”
秦檜唇角露出一絲笑意,“不敢欺瞞家主,王禹玉拒草詔書之事,外間絕少人知。賤內自幼博聞強記,頗受祖父寵愛,方知此事根底。這一著破釜沉舟,正是賤內的主意。”
程宗揚笑容僵在臉上,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絕配!”
雖然還沒有見到那位王氏,但程宗揚已經知道是歷史的洪流贏了。自己原本還有幾分僥幸,以為秦檜命運已經改變,未必那么巧還能遇到前世的渾家。結果自己千算萬算,到底還是讓死奸臣真找到他命定的另一半。程宗揚可以想像,這對夫妻一旦聯手,威力將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普天之下,都沒有多少人是他們夫妻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