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色微明,凜冽的寒風掠過雪野,卷起一片白茫茫的雪霧。一條猛虎般的漢子踏雪行來,他濃密的頭髪在風中飛舞著,毫不畏冷的敞著懷,露出胸前厚厚的護心毛,那種龍精虎猛的氣勢,任誰都得挑起拇指,叫一聲:二爺威風!
只不過在程宗揚看來,這廝穿著帆布做的牛仔服,扛著一截工字鋼,怎么看都不像打虎英雄武二郎,如果加個安全帽,十足就是大雪天還要上工地的苦逼鐵道工。
武二郎扒開積雪,露出一隻锃亮的金屬殼,然後屈指敲了敲,得意洋洋地說道:“紫丫頭,二爺說過誤不了你的事,怎么樣!”
雪地中掘出一個三尺見方的大洞,一具完整的守陣力士正卡在洞內,只有一隻腦袋露出地面。洞口幾乎是比照它的大小挖成的,正把它的四肢都卡在洞內。由于是凍土,周圍像鐵一樣結實,生生把這個守陣力士困在其中。
程宗揚蹲在雪坑邊仔細看了半晌,然後扳住它頭部的金屬蓋,用力一掀。那隻金屬蓋“咔”的掀開,敞露出內部復雜的結構。里面并沒有線路,而是一組奇異的模塊。模塊呈現出純凈而透明的天藍色,看不出任何導線的痕跡,但程宗揚可以斷定,那些水晶般的模塊中,有無數肉眼看不到的電路正在運行。
伸手點了點里面一塊天藍色的芯片,“多半是這個芯片。”
小紫望著那塊天藍色的物體,“什么是芯片?”
“你就把它當成人的大腦好了。用人工智能代替人的判斷,做出反應。具體怎么工作你就別問我了,牽涉到材料、數學、電子、語言……每一門都夠學一輩子的,總之很麻煩。”
“原來是這樣啊。”小紫纖指一緊,將那塊水晶般的芯片拔了出來,然後捏得粉碎。
“喂喂喂!你不是對機器人很好奇嗎?那可是最要緊的東西。”
“太麻煩了,人家才懶得學呢。”
小紫一手放在守陣力士腦殼中,臂上傳來“咯嚓”的輕響,那隻紅珊瑚臂釧分解開來,又連接成一條小蛇,蜿蜒游進機械守衛的腦殼中,在里面沒有規律地碰觸著。
雪雪看著有趣,從小紫懷里躥出來,跳到機械守衛敞開的頭部,擺出一副威風凜凜的氣勢,得意地搖著尾巴。
程宗揚對小紫道:“我要是你,這會兒就把守陣力士的腦殼蓋上,憋死這隻小賤狗。”
雪雪四肢踞地,憤怒地吠叫兩聲,然後撒了一泡熱騰騰的狗尿。
程宗揚呆了一會兒,然後按捺不住地拍手大笑起來,“這下徹底完了!死丫頭,你要再抓一個守陣力士了。”
小紫唇角卻浮現出一絲笑容,“原來是這樣啊。”
話音未落,那具守陣力士一手便從泥土中伸出,在空中“呯”的握緊。讓眾人都為之目瞪口呆。
程宗揚半晌才合上嘴巴,“你怎么做到的?”
“很簡單啊,只要控制水就可以。”
“開什么玩笑!水是導電的,會造成電路短路!燒毀芯片!腐蝕金屬……”
程宗揚接受過科學教育的理性思維被眼前的現實擊得粉碎,那具機械守衛捏住雪雪的尾巴把它提出來,“啪”的蓋上金屬殼,然後扭過頭,眼中發出一抹淡淡的紅光。
程宗揚明智的閉上嘴,從這一刻起,這具機械守衛已經脫離科技的范疇,進入到魔法的世界,對于自己不理解的領域,還是少說為妙。
那具守陣力士揮動四肢,帶著泥土和雪水從土坑中鉆出來,然後垂手立在小紫身後,就像一個聽話的奴仆。
小紫美目異彩連閃,那具守陣力士舉起手臂,露出機械臂中內置的槍械,然後手肘的擋板滑開,亮出兩副手銬。接著原地一個空翻,展示出驚人的平穩性和操縱性。
在小紫的操縱下,機械守衛毫不延遲地進行了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操作。差不多一個時辰之後,小紫終于停下來,抬手道:“去!”
機械守衛拔步奔過雪地,消失在白皚皚的松林中。
“它去幹什么?”
“找赤陽圣果啊。”
“它怎么知道……你告訴它的?可它怎么知道……幹!它對太泉古陣比咱們都熟!肯定知道在哪兒!哈哈,小狐貍這下有救了!”
回到酒店,眾人都已經準備停當,昨晚武二郎破門而入,倒省了大家再鉆下水道。等程宗揚一回來,鐵中寶就眉飛色舞地說道:“程頭兒!咱們今天去哪兒發財?”
“大伙自己組隊,往周圍找找。如果找不到好東西,午後準時回來,咱們換個地方。”
被岳鳥人擺了一道,程宗揚也不準備在這兒多留,只不過還需要點時間,看那個被小紫改造過的機械守衛是不是好用。
眾人三五成群離開酒店,大廳一時間冷清下來。左彤芝和惠遠都有傷在身,在廳中休養。程宗揚則是在等機械守衛傳回的消息,也不必出去東翻西撿,去做無用功。
“小和尚,你怎么樣?”
惠遠靠著柱子盤膝打坐,他肺葉受創,胸前的傷口雖然包扎過,但不可能不呼吸,苦撐一夜之後,這會兒胸前淋淋漓漓都是咳出的血沫。他勉強說道:“施主……”話音未落,又是一陣猛咳。
程宗揚道:“老頭兒,你不是會熬藥嗎?熬些藥給小和尚喝。”
朱老頭嚷道:“這大雪封山的,去哪兒找藥材?”
“翻開雪不就看到了?小和尚要死了,賬都算在你身上。”
“小程子,你不能不講理哇,他死了關我老頭兒啥事?”
程宗揚訝道:“你才知道我不講理?見死不救這種事,你做得出來,我可做不出來。”
惠遠受的只是外傷,要救他性命并非難事,只不過平白救一個敵人,也只有這個濫好人才會幹吧。朱老頭無奈地搖了搖頭,“熬藥容易,可誰出門會背個生藥鋪子?少不得我老人家親自去采。小程子啊,你可真會坑大爺。”
朱老頭冒著雪出了門,程宗揚取了碗熱水喂惠遠喝下,一邊道:“小和尚,往後好好念你的經,這種地方就別來了。”
惠遠低聲道:“多謝施主,咳咳……”
左彤芝道:“程公子真是好心人呢。”
程宗揚道:“左護法傷勢怎么樣?要不要讓老頭兒也熬點藥?”
“只是皮外傷,已經敷過金創藥了。多勞公子掛懷。”
武二郎一手揣在懷里,像揣個寶貝一樣鬼鬼祟祟過來,壓低聲音道:“程頭兒,你瞧我找到什么寶貝了!”
程宗揚道:“二爺運氣不錯啊,又撿到什么了?”
武二作賊似的把程宗揚扯到一邊,看看周圍沒人,才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拉開一線,露出懷里一隻——明晃晃的水龍頭。
“瞧見了嗎?把這東西往墻上一插,那水就嘟嘟的往外冒啊!拿著這個,到哪兒都有水喝!那還了得!”武二郎道:“程頭兒,你說這到底是什么寶貝?”
程宗揚默然半晌,然後道:“二爺,你這是個活寶……千萬藏好了,別讓外人看見。”
“二爺還用你教?”武二郎趕緊把水龍頭掖到懷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打了個哈哈,“今兒個天不錯啊,二爺出去散散步!”
左彤芝盈盈起身,“二爺,奴家和你一起去可好?”
武二大方地說道:“行啊!”
眾人各自出門,整個大廳只剩下寥寥數人,惠遠閉目體養,小紫在逗雪雪,徐大忽悠凍得不輕,蹲在火堆旁打死也不挪窩。蕭遙逸四處溜跶著在看酒店的布局,在他身後,一個少女跟著他的步伐亦步亦趨,卻始終保持著三步的距離。
程宗揚沒有詢問寧素事情經過,不過看了昨日的經過,也用不著多問。她師傅已死,只剩下孤零零一人在這太泉古陣中,如果沒有小狐貍,也許昨晚就自盡了。蕭遙逸未必對她有什么動心之處,只不過出于基本的道義施以援手,往後怎么解決,就讓小狐貍自己想轍好了。
天色越來越陰沉,看來又要落雪。程宗揚從背包中取出一根炭條,一邊回想著昨日的路程,一邊在地上畫著。六朝的毛筆自己始終用不慣,更懶得帶墨錠和硯臺,于是專門燒了幾根炭條,用來在路途中寫寫畫畫。
太泉古陣進來是郊區,穿過一條隧道,進入建有核子電站的工業區。所謂第三層,是將市區和工業區隔開的綠化區。從石陣傳送進來之後,有些人在郊區,有些人在隧道口,有些人甚至直接出現在綠化區,由此可以推斷,這三層是位于一個平面之上。
第四層的奈何橋是抵達太泉古陣核心區域的必經之路,也是第一道關口。而迷魂橋應該是整個太泉古陣的交通中樞。第五層的垃圾處理廠不用理會,六至九層自己還沒來得及尋找,第十層既然是地鐵中心,那么程宗揚很懷疑站臺上方的八個標志就是傳說中太泉古陣的第十一至十八層——如果是這樣,那么太泉古陣的真實分層可能只有三層。一至三層在一個時空平面上,四至十層和十一至十八層又處于不同的時空平面。
直到現在,程宗揚也沒找出是誰建造了太泉古陣,但從已有痕跡分析,這座城市的建設者很可能超出了自己的認知范圍。
目前看來,最大一種可能——太泉古陣來自于六朝的未來,生活在這座城市的居民,有相當一部分是六朝獸蠻部族的後代。
程宗揚看著自己繪制的草圖,暗道:這些猜測并不重要,要緊的是找到赤陽圣果救好小狐貍,然後找到那塊紅色的石頭,完成王哲的囑讬。至于太泉古陣的秘密,以後再找也不遲。
外面風聲響起,程宗揚抬起頭,只見兩道人影風一般掠入大廳。那兩名女子玉冠銀髪,精致的面孔宛如一個模子中刻出一般,帶著冰雕般的冷漠,卻是在晴州打過交道的老熟人,虞白櫻和虞紫薇這對姊妹花。
程宗揚暗叫不妙,趕緊把紙張舉到面前,遮住兩女的視線。虞氏姊妹冷冷朝大廳中看了一眼,一言不發地掠上樓梯。
接著外面一聲長嘯,“兩名妖女進了石窟!沈道長,朱仙子!今番我們三宗聯手,切不可讓那兩名妖女逃了!”
虞氏姊妹的身影剛從樓梯上消失,程宗揚便“嘩”的收起草圖,一把扶起惠遠,“走!”
雖然不知道是誰在追殺龍宸的虞氏姊妹,但肯定不是自己的友方。這點兒自知之明程宗揚還是有的,整個太泉古陣里面,恐怕八成都是岳鳥人的仇家,如果加上朱老頭的仇家,不算十成也差不了太多。就算一時間沒有暴露身份,自己不識相的夾在中間,被兩邊殃及池魚,也沒什么好下場。退一步海闊天空,如果還是先閃人要緊。
蕭遙逸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看程宗揚的表情就知道事情緊急,當即扯起徐君房,回頭對寧素道:“一起走!”
寧素原本夢游般跟在他身後,被他一喝,仿佛驚醒過來,連忙跟了過去。
虞氏姊妹已經上樓,程宗揚別無選擇,只能往下跑。朱老頭和武二郎先後離開,廳中六個人,小狐貍是個空架子,徐大忽悠戰斗力為零,惠遠負傷,寧素的修為比死丫頭還差了一截,除了死丫頭,就剩自己一個能打的。想照顧五個人,就是把自己切成五塊也不夠用的。
外面人聲嘈雜,來人已經追進大廳。蕭遙逸道:“往哪兒?”
“下水道!”
現在最要緊的是先逃出去,只要與朱老頭、武二和涼州盟諸人會合,便有自保之力,即使再遇到虞氏姊妹也絲毫不懼。
程宗揚一頭闖進那個龐大無朋的衛生間,緊接一聲大罵,“幹你娘啊!武二你個牲口!”
程宗揚就像騰雲駕霧一樣,剎那間越過十幾丈的距離,“呯”的一聲直接撞在墻上。
武二那廝擰了水龍頭,水濺得滿地都是,這會兒地面結了厚厚一層堅冰,當溜冰場都足夠。程宗揚猝不及防,當場摔了個結實。他帶滾帶爬從衛生間掙扎出來,顧不得自己鼻青臉腫狼狽不堪,便道:“下樓梯!”
下水道的入口被武二搞成冰封絕地,程宗揚一萬個不愿意,也只能硬著頭皮帶領眾人往地下逃去。
頭頂呼喊聲不斷傳來,“兀那妖女!你傷我師兄,還想再逃嗎?”
不知道虞白櫻還有虞紫薇的聲音冷冷道:“玉音子口出狂言,死有余辜。”
“我師兄只是聲討岳逆的惡行!何曾有一言涉及兩位?你們二人痛下殺手,取我師兄性命,此仇不報,我長青宗還有何面目立于六朝?沈道長,朱仙子,我道流六大宗門同氣連枝,還請兩宗不吝援手。”
虞氏姊妹一聲冷笑,接著有人叫道:“小心絲弦!”
“啊——”一聲慘呼響起,不知是誰已經著了虞氏姊妹的道。
腳下的樓梯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程宗揚悶頭走了半晌,才踏到平地。蕭遙逸從袖中摸出火褶,取下扣蓋用力吹了幾下,火焰跳動著亮起,照出周圍的空間。
入目的情形使眾人都一陣發呆。與樓上的房間不同,眼前是一道高近兩丈的墻壁,光滑的表面沒有拼接的縫隙,卻是一道整體鑄成的金屬墻。墻壁一側的大門已經被人破壞,厚達半尺的門體扭曲著倒在地上,門側一排折斷的鎖頭幾乎有手腕粗細,真不知宋三等人費了多少力氣才把它打開。
徐君房抱著羊皮水囊道:“這是太泉古陣的絕仙門,連仙人都要束手,沒想到竟然被外姓人打開。不知道里面藏的什么好東西?”
蕭遙逸當先進入,舉著火褶照了一圈,一臉失望地說道:“空的。”
門內是一個寬闊的大廳,空蕩蕩沒有任何物品。程宗揚游目四顧,然後道:“這里沒辦法藏人,再往下面去。”
通往下層的樓梯在大廳外側,一道同樣加厚過的鋼門被重撞得彎曲,側面露出一個狹窄的入口。
眾人逐一鉆了進去,里面的情形大同小異,仍是空無一物。一連走了三層之後,樓梯下終于出現一扇緊閉的大門,看來暫時還沒有被人破壞過。
徐君房道:“這些外姓人倒是好耐性,換作是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撞開門,一樣東西都沒撈到,早就罷手了。”
蕭遙逸敲了敲大門鋼制的表面,“里面到底有什么東西,要藏這么深?”
程宗揚自問沒有那個力氣能把半尺厚的鋼門砸開,苦笑道:“那只有天知道了。”
金屬的墻身觸手冰冷,兩丈高,十余丈寬的空間完全被這道渾然一體的金屬墻壁隔斷。程宗揚沿著墻壁摸了一遍,也沒有找到任何出口的痕跡,不由心下叫苦。自己原以為下面也和樓上一樣,分成不同的房間,誰知道只有一個無遮無掩的大廳,而且還是條死路。這下如果被人堵住,那可逃都沒處逃去。
隔了三層的空間,頭頂傳來的打斗聲已經微不可聞,但程宗揚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他想把那扇被宋三等人拆掉的大門抬起來,稍微阻擋一下,可入手的份量遠遠超過自己的能力,至少也有七八噸重,只好放棄。
蕭遙逸忽然驚嘆道:“好大的鎖孔!”
程宗揚精神一振,“什么鎖?”
“在這里。”蕭遙逸拍了拍門上。
程宗揚踮起腳尖才摸到門上一個凸起的圓形,上面還有一個碗口大小的保護蓋,手指一拔,蓋子滑開,露出里面一個手掌寬的凹槽。
程宗揚摸了摸匙孔的寬度,忽然摘下背包,從里面取出那枚短劍般的巨型鑰匙,“小狐貍,蹲下。”
蕭遙逸二話不說,往地下一蹲,“來吧!”
程宗揚踩著他的肩頭,舉起鑰匙往鎖孔中一插,一邊暗自祈禱。這會兒自己純粹是瞎貓想逮個死耗子,何況年深日久,整把鎖銹死也不奇怪……那枚鑰匙輕輕一送便滑了進去,沒有絲毫滯礙。
黑暗中,鎖簧跳動的輕響分外清晰。那枚鑰匙不斷深入,終于順順利利插到盡頭。程宗揚屏住呼吸,順時針慢慢轉動。
一圈、兩圈、三圈……
“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