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明信沒有理會他,身體一蜷,鉆到檐內。程宗揚橫下心來,長吸一口氣,確定丹田氣息運轉正常,不至于中途掉鏈子,爬到一半氣息耗盡,一頭栽下來摔個半死,這才掠上臺陛,接著飛身躍起,貼著柱身往上掠去。
那柱子足有三四個人合抱,表面漆得光滑無比,更可恨的是由于位于殿後,沒有雕刻龍鳳,表面根本沒有什么可以借力的地方。程宗揚一口氣掠上兩丈,已經到了極限,不得已只好握住匕首,準備刺在柱上,再借力上躍。這是無奈之余的下下策,眼看柱子的高度,自己至少要插五六刀才能摸到屋檐。到了天亮,這些刀痕可瞞不過人。
就在這時,斯明信從檐下露出半個身子,接著手一揮,悄無聲息地甩來一條繩索。程宗揚趕緊抓住繩索,手腳并用地攀了上去。
檐下已經被斯明信開出一個可容一人鉆入的缺口,位置極為隱密,除非用長梯爬到檐下,仔細觀察,否則根本看不到。
斯明信打了個手勢,示意攝像機就在殿中,然後毫不猶豫地鉆了進去。
程宗揚咧了咧嘴。要說果斷還得看四哥,連口氣都不帶歇的,在宮禁間如履平地,不管什么事,都沒有能難住他的。
殿中隱約有人正在交談,忽然一個聲音猛然撥高,“……又如何!”
程宗揚功聚雙耳,原本模糊的聲音立刻變得清晰,只聽一個男子慷慨說道:“兄長此言,請恕不疑難以茍同!”
“哈哈,我們呂家怎么會出了你這么個迂腐的狗屁書生!”
呂不疑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君子持正!豈可如此草菅人命?”
呂冀吼道:“你個白癡!別人刀都架到我們呂家脖子上了,你還伸頭讓他們砍嗎?你想試試嗎?來啊!讓我砍你一刀!”
“住口!”一個女子厲聲喝道。
殿內安靜了一會兒,呂冀道:“阿姊,我是氣急了——四弟蠢到這個地步都是我的錯!”
呂不疑痛心地說道:“阿姊,我們呂家世稱后族,歷代太后多有聽政之舉,若論治國時日,比起劉氏也少不了多少。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豈能以一己私心治天下?”
程宗揚瞇起眼,小心翼 翼地朝下望去。
一個穿著黑色宮裝的女子坐在御座上,旁邊點著樹狀的青銅宮燈,她容貌端莊,玉頰冷若冰霜,乍然看來似乎并不讓人驚艷,然而越看越有韻致。那雙鳳目仿佛會說話一樣,混雜著仁慈與殘忍,溫柔和剛烈,從容與果決,寬宏大量和陰冷刻薄……程宗揚從未想過有人會把如此多截然不同的情緒都混和在一起,又把它們都俺藏在冷漠的表情之後。
在她身後立著幾名侍女,有的年紀尚輕,有的已經白髮蒼蒼。面前則坐著兩個男子,一個肥胖的男子,是自己見過的襄邑侯呂冀,另一個文質彬彬,正是剛才提到“天下為公”的男子,多半是有好學之名的潁陽侯呂不疑了。
呂雉淡淡道:“不疑,你是不是還在怨恨我?”
“臣弟不敢。”
“阿冀在上湯做的事,你知道後立刻告訴我,做的很好。”太后口氣平淡地說道:“阿冀做錯了事,知道我為什么偏偏要讓你去動手嗎?”
呂不疑沉默片刻,“臣弟不知。”
“我說一遍,你最好記住。”呂雉一字一字說道:“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豈能純用德政!”
呂雉聲音并不高,但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清亮的聲音在殿中回蕩,繞梁許久。
“明白了嗎?”
呂不疑沉默不語。
“你想做個好人。很好。但我們呂家如今要的是有用之人。”呂雉冷冰冰說道:“你若生在別人家,做一個無用的好人原也無妨。可先父與大哥命喪人手,我們家這一代只剩下你們兩個男丁。吾父吾兄大仇未報,家事國事如履薄冰,你想安心做一個好人,豈能如意?”
呂冀插口道:“阿姊說得沒錯!要不是阿姊,你能有今天?現在你想自己痛快,憑什么?”
“你給我住口!”呂雉喝斥一聲,然後放緩口氣,“我只有你們兩個弟弟,父兄過世後,便是我們姊弟三人相依為命——不疑,我讓你去幫阿冀處置善後,就是不想讓你們兄弟生分。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只要我們姊弟相互扶持,再大的風浪,阿姊也不怕。”
呂不疑低下頭,“臣弟知道了。”
呂雉嘆了口氣,溫言道:“好了。在宮里待了一天,你也乏了。回去吧。”
“是。臣弟告退。”
呂不疑剛一離開,呂冀就迫不及待地說道:“阿姊!你看到了,這小子口不應心!整天裝做濫好人,讓他殺個人還不情不愿,早就忘了當年我怎么替他擋了一劍,才保住他的小命!”
呂雉靜靜看著他,然後道:“阿冀,你再不喜歡不疑,他也是你唯一的親弟弟。”
呂冀悻悻道:“是他先不喜歡我。”
“那是你做得太過分了!這幾年你暗中殺了多少官員?只因為他們說了幾句你不愛聽的話,你便派人殺了他們?”
“那些賊子包藏禍心!他們整天挑我的毛病,其實那點花花腸子誰不知道?不就是想逼著阿姊還政,去討好劉驁那小子嗎?”
呂雉厲斥道:“劉驁也是你能叫的!”
呂冀哼了一聲,不情不愿地閉上嘴。
呂雉有些頭痛地支住額頭,露出一絲疲倦。
呂冀小聲道:“阿姊,你別生氣。我以後小心便是。”
呂雉嘆道:“不疑一心想當君子,你是一味的肆無忌憚。我恨不得把你們兩兄弟揉碎了再分成兩個人……你啊,要跟巨君侄兒多學學。”
呂冀不屑地說道:“那個黃口小兒?”
呂雉道:“他比你們兄弟強得多。”
呂冀撇了撇嘴,“你就是偏心大哥。”
呂雉無奈地搖了搖頭,“我沒力氣再跟你們說什么了。今日說的幾件事,切莫忘了。”
“阿姊放心,”呂冀道:“其他的小事不提,要緊的幾件,一個是趙王想立太子,一個是天子的事,還有一個是詢老賊的事。這些事情我來處置便是。”
“好了。你也回去吧。”
呂冀笑嘻嘻道:“阿姊,夜都深了,我今天就留在宮里,不回去了。”
呂雉橫了他一眼,“隨便你吧。”
斯明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先走。盯著他。”
程宗揚點了點頭,那隻裝著攝像機的木盒就在殿內,他自問沒這個本事潛入殿內,取了東西再從七八丈高的殿頂離開。呂冀的車馬隊伍煊赫,跟蹤他倒不費什么力氣。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