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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名列云臺

  夜色尚濃,程宗揚便爬了起來,先梳頭洗臉,然後穿上嶄新的官服。他理好衣襟,拉了拉又寬又長,幾乎垂到腳面的衣袖,對著銅鏡扶好進賢冠,左右看了一番,還是覺得有點別扭。

  程宗揚擔任的常侍郎五日一朝,今天是入朝的日子。昨日徐璜專門派人過來交待過覲見的禮儀,在宮中要留意各種的事項:少說多聽,少做多看。總之作為剛入選的文散官,他只用和宮里一批隨侍的親貴待在一起,先混個臉熟就行。

  罌粟女將一支嶄新的毛筆簪在他冠側,然後跪在主人身後,將一柄錯金的書刀佩在他腰帶的彎鉤上。程宗揚拿起一冊用牛皮繩編好的竹簡掂了掂,對著鏡子道:“我這算是刀筆吏了吧。”

  驚理嬌滴滴道:“恭喜老爺。”

  程宗揚心下嘆了口氣,自己混入朝中,只是因為漢國如今的情形撲朔迷離,又趕上天子急于用錢,因緣際會之下,才花錢買了個官。萬一將來漢國的政局出現驚濤駭浪,好設法盡力自保。可罌奴和驚理明明是江湖人,卻對當官比自己還熱心。自己在宋國推行紙鈔,數日之間百萬金銖入手,她們也沒有說過什么,如今自己在漢國只當了個六百石的小官,這些奴婢就顯得與有榮焉,連在床上都顯得比以往更謙卑幾分。也不知道真是對當官另眼相看,還是故意哄自己開心的。

  “卓奴沒來?”

  “也許是有事在忙,沒有消息呢。”

  卓雲君自從那天沒等到自己,一連兩天都沒有入城。自己昨天在襄城君府待得太晚,又趕上今天上朝,沒有顧得上去北邙找她。想起卓美人的溫馴柔婉,程宗揚心下不由升起一股暖洋洋的感覺。今天從宮里回來,無論如何也要去找卓美人兒,順便見見合德。

  程宗揚出門,敖潤已經在院中等候。漢國制度,六百石的官員可以配備公車以及四名隨從。程宗揚配的公車也是一輛單轅雙輪的馬車,筆直的車轅前端連著木軛,左右各有一匹馭馬,馬軛下系著拳頭大的銅鈴。車廂外側用來擋泥的扶手左面涂成朱紅——按照制度,二千石以上才可以兩側涂朱。車上張著黑色的布制頂蓋,車內鋪著茵席,看起來普普通通,并不起眼。

  車上的馭手是鵬翼社的許賓,敖潤、劉詔、馮源作為隨從徒步跟隨,最後一個卻是毛延壽。

  程宗揚笑道:“毛先生辛苦。”

  毛延壽躬身道:“為家主效力,何言辛苦?”

  程宗揚登上馬車,許賓撥開車輪下的木軔,雙手一抖韁繩,馬匹緩緩起步。

  天色尚黑,敖潤和劉詔各自提著燈籠,在前帶路。城中的宵禁還未解除解除,但看到是入朝的官員,士卒不敢怠慢,上來打開路障。

  馬車在南宮西側的白虎門前停下,門前的謁者驗過符傳,然後笑道:“程大夫來得卻早。”他壓低聲音,“徐常侍在宮里,吩咐小的在此等候。”

  程宗揚心領神會,從袖中摸出一枚金銖遞了過去。

  感覺到金銖的份量,謁者先是吃了一驚,這程大夫出手太寬綽了!隨即一張臉笑得跟菊花一樣,燦爛無比。謁者跑前跑後,先指點了車馬停放的位置,讓人帶著程大夫的隨從去侍廬歇息,然後親自帶著程宗揚進入宮門,一邊熱情地解說道:“這白虎門是西門,主征伐,天子閱兵,朝廷軍令都由此出入。程大夫,這邊請。”

  穿過白虎門,一座巍峨的樓臺出現在微亮的晨曦之中,與其他宮殿的華麗相比,沉靜中帶著一股崢嶸的氣勢。

  程宗揚道:“這是什么地方?”

  謁者道:“此處便是雲臺。”

  “雲臺二十八將的雲臺?”

  “正是。非有大功于世,不得留名雲臺。雖然雲臺二十八將天下知聞,但臺中留名的功臣名宿,實不止二十八人。”

  程宗揚一邊走,一邊仰頭看著雄偉的雲臺,感嘆道:“果然不凡。”

  謁者吹捧道:“程大夫年紀輕輕便身登高位,少不了立下一番功業,他日名列雲臺也不在話下。”

  “說得好!借你吉言。”程宗揚笑著又拋出一枚金銖。

  謁者連忙雙手接過,態度愈發殷勤。

  “大夫,這邊請。”

  謁者領著他繞過雲臺,向北穿過一條磚石鋪成的御道,眼前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建筑。六朝建筑多為磚木結構,以木為主,這一座卻是用巖石砌成,通體不見任何木料。一個年輕人匆匆從閣中出來,見到程宗揚的服色,立刻退到一旁,雙手長揖一禮。

  謁者板起臉,“怎么回事?這會兒怎么還在宮里?”

  那年輕人道:“在下抄寫書簡,不意誤了時辰。”

  “誤了時辰?”謁者嗤笑道:“是為了省幾個油錢吧?”

  年輕人揖手低頭,默然不語。

  謁者揮了揮衣袖,“快滾!”

  年輕人揖了一禮,匆忙離開。

  謁者朝著他的背影啐了一口,鄙夷地說道:“窮酸!連油燈錢都掏不起!就知道占宮里的便宜!”

  程宗揚隨口道:“這人是幹什么的?”

  謁者陪起笑臉,“大夫頭一次入宮,所以不知道。前面的蘭臺是宮里用來藏書的館閣,時常有些書冊需要抄寫。方才那窮酸窮得要死,托了他哥哥的門路,在宮里找了個抄書的差事。他想多掙些錢,又舍不得在家里點燈,連夜間都待在蘭臺。若非他哥哥是太史令,我早就趕他出去了。”

  “太史令?”聽到這個官職,程宗揚都震驚了,“他哥是司馬遷?”

  太史令收入怎么樣,自己沒打聽過。但司馬遷家里肯定不寬裕。太史公替李陵說話激怒武帝,下獄論死,免死有兩條路,一是交錢五十萬,二是宮刑——太史公要能拿出那五十萬錢,怎么也不至于選擇後者了。

  “不是。”

  程宗揚鬆了口氣,如果真是司馬遷,這五十萬自己無論如何也得替他出了。

  謁者接著道:“他哥姓班,叫班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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