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曾在非索港生活了近十年,但沒有幾個人關注過他。他平日深居簡出,只是金典行柜臺后面一個從不引人注目的光頭檢驗員。
知道他就是黃金幫幕后大佬身份的人不超過兩掌之數,這些人要么已經死了要么不可能說出去。黃金幫早已不復存在,這是一段已被埋藏的歷史,從沒有被公開過。
如今人們談論的洛克,就是阿瓦吉·福根先生在本地使用的名字,非索港市人民委員會的常務委員之一。
他長著一頭漂亮的金色短發,與半年前相比,不僅身材瘦了些,就連皺紋都消失了,氣質上更是容光煥發。
就算曾經見過他的人,也不會將他跟原先那個金典行的檢驗員聯系在一起,感覺判若兩人,哪怕外貌上的變化其實很小。
假如有人現在站出來指出洛克曾經的身份,不僅沒有人會信,而且會挨罵,弄不好還會挨揍。
宣揚洛克事跡的人當然不會提那一段歷史,甚至好像也不知道那段歷史,他們贊頌的就是福根勛爵。
夏爾是當地土著的代表,他的身份很有說服力,出生在最貧窮混亂的街區,由母親和幾個姨媽共同撫養,和一批兄妹及表兄妹一起長大。
他加入過黑幫,當過一段時間黑幫老大,然后自我革命,成立了新聯盟成為總席,打造克林區徹底改變這個城市的面貌,成為了萬眾景仰領袖。
夏爾的經歷不僅足夠傳奇、足夠勵志,而且非常有代入感,他就像人們所熟悉的自己,因此人們對他的擁戴也是發自真心的共情。
可是洛克的身份又是另一種象征,那是夢幻式的甚至是圖騰式的。
非索港的歷史就是一部殖民地的歷史,蘭西國、別利國、茵國都曾經是幾里國的宗主國,至今還在這里留下了各種難以磨滅的痕跡。
當地人對待這種歷史的心態很復雜,可能是很多東國人所理解不了的。
一方面他們有著敏感的自尊,喜歡吹牛、戴金鏈子、打扮得衣著光鮮,哪怕兜里根本沒錢,肚子還餓著呢。
他們不喜歡被貶低,假如聽見這樣的言論會感覺很憤怒,直言受到了傷害。但是另一方面,這也是一種很自卑的表現,他們強烈希望被認可。
這是矛盾的,也是合理的。因為他們確實生活在世界上最貧困、混亂、落后、危險的地方,能接觸到的海外人士基本就是那些非富即貴的游客,或者是跑來搞慈善公益的名流。
那些海外來的人學識豐富、談吐不俗,一舉一動都令人心生羨慕。夏爾少年時第一次遇見克蒂婭公主的感覺,應該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吧。
有這樣的對比反差,當地人也渴望成為那樣的人。幾里國不少人只要賺了錢并接受了高等教育,基本上都想著移民海外,總之不會愿意繼續留在這里。
當地人看見那些外來者,往往就會想他們是不是生活在天堂。而離開這里的人們又會感嘆,原來自己生活曾在地獄卻不自知。
這種骨子里的羨慕乃至獻媚意識,往往也是不自覺中的。他們自古至今從未曾強盛,民族與文化的自信是什么?不知道,根本沒概念!
自在真正強大的人,往往才能做到內心的強大。比如華真行,假如有人因為他只是一個雜貨鋪的小伙計而看不起他,他是絕不會在意的。
但是換一種情況,假如雜貨鋪的老板不是楊特紅,華真行真的僅僅只是這里一個雜貨鋪的小伙計。有人嘲笑他的這種身份,他恐怕很難不憤怒,也會感受受到傷害,同樣有敏感的自尊和隱藏的自卑。
因此洛克的事跡顯得就像神話中的傳奇,他是白羅洲歷史悠久的貴族出身,品行令人敬仰的超級大富豪。
更關鍵的是他選擇了非索港,不僅生活在這里,如今還是幾里國的正式公民,給了非索港的變革與發展以巨量的投資支持。
洛克的事跡被有心人散布,立刻就成了當地人最感興趣的話題……這簡直就是一位圣人啊,就像是神賜給非索港的!
聽見約高樂的回答,華真行立刻又給歡想實業總部文宣部主管崔婉赫打了電話。文宣部不僅是制造與控制輿情的,同時也在隨時跟蹤與關注輿情,這樣的事情應該瞞不住他們。
從文宣部得到的消息果然如此,而且崔婉赫還介紹了更詳細的情況,最近整個非索港幾乎人人都在談論洛克的事跡。
如果將之視為一股風潮,就是承接了前一段時間的刷面活動,刷面是物質上的,討論與傳播洛克的事跡則是精神上的。
它最早就是從各個油潑面館開始的,有人在面館里問其他人,知不知道這些面館都是誰開的?說出答案之后,再接著宣揚洛克的其他種種事跡。
華真行問崔婉赫,是否發現有人在幕后有組織的推動這股輿情?崔婉赫說她也不清楚,但有這方面的懷疑,目前已經在調查,暫時并沒有查到什么。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件事不是歡想實業文宣部主導的。看上去好像是有人看見了海外媒體的各種相關報道,然后很興奮向身邊人轉述,從而掀起了這一波輿論熱潮。
掛斷電話之后,華真行一度無語。曾經的黑幫幕后老大,轉眼就被宣揚成了一位圣人,此事真是形容不出的吊詭。
曾經的洛克雖然并沒有太明顯的劣跡,但也絕不是什么好東西,他真正的蛻變是從那個雨夜開始的,后來所做的一切,在華真行看來都是一種自我救贖。
至于他被別利國王室授勛,被報道出那么多令人敬佩的事跡,都是被刻意安排的誤會……
“華老板,你的表情怎么這么凝重啊,出什么大事了嗎?”約高樂再度開口打斷了華真行的沉思。
華真行扭頭問道:“約先生,我相信很多事情都逃不過您的眼睛。在您看來,這件事是有人在幕后有組織的推動嗎?”
約高樂很干脆地答道:“那是當然!多點爆發、互相聯動、迅速形成熱點,并利用各種方式持續保持熱度,不是有組織、有策劃的才見鬼了!
你雖然很聰明,也身在網絡時代,但吃虧就吃虧在生活在非索港這個地方。假如你生活在新聞媒體和網絡信息很發達的國度,馬上就能反應過來,根本不必要問我。”
華真行:“是你干的嗎?”
約高樂很夸張地搖頭道:“沒有證據,怎么可以污人清白?我只是個看客,與此事無關。我甚至可以發誓,假如是我干的,就遭天打雷劈!”
華真行抬頭看天,約高樂又訕訕道:“華老板別嚇唬我呀,真不是我干的。”
假如換一個喜歡滿嘴跑火車的當地人,發這樣的誓言華真行只當他是在放屁。可是一位大神術師說出這種話,華真行是相信的,他又問道:“約先生,您認為是誰干的呢?”
“我只是個看客,與此事無關。”約高樂說了句跟剛才一模一樣的話。
華真行:“約律師,我可以付您咨詢費。”
“沒有證據,怎么可以污人清白?”他又說了句跟剛才一樣的話。
華真行皺起眉頭似是自言自語道:“不是你干的,難道是連娜?”
約高樂連連搖頭道:“我還以為華老板很聰明呢,原來也會犯這種幼稚的錯誤。這也難怪,親疏有別總是難免的!
你并沒有將連娜真正當自己人,至少不在最值得信任的圈子里。按照最正常的邏輯,你與其懷疑連娜,干嘛不懷疑洛克本人呢?”
華真行搖頭道:“不可能是洛克。”
約高樂笑出了聲:“這說明你信任洛克,也了解洛克,同樣也說明你不完全信任連娜,也不完全了解她。
這些倒沒關系,誰也不可能完全與信任了解任何人。但是你得有腦子呀!連娜干的與洛克本人干的有什么區別?
他倆天天就睡一間屋子里,洛克是那么精明的一個人,假如是連娜干的他能不知道,知道了能不阻止?
如果他沒有阻止,那就等于是洛克自己縱容的。而你又說不可能是洛克,那么就不可能是連娜。”
華真行第一個居然懷疑到連娜頭上,因為他實在想不出究竟誰有嫌疑,所以首先只能想到與洛克關系最親密的連娜,卻遭到了約高樂的接連嘲笑。
在約高樂這種人面前露怯,其實也沒什么好丟臉的,楊老頭的臉皮就很厚,華真行覺得自己也該得到他老人家在這方面的幾分真傳了,于是陪笑道:“約律師,您既然提到了這件事,就給些咨詢意見唄。”
約高樂語氣一轉:“你剛才說要給咨詢費?”
華真行:“您想要多少。”
約高樂:“一盒春容丹。”
華真行:“要這個?過幾天就有三百盒啊!”
約高樂:“那不一樣,這一盒是我私人的,你送我的。”
非索港各種敲詐勒索事件層出不窮,華真行從小都看惡心了,但他一直只是個旁觀者,這些事并沒有落到他頭上。沒 想到第一次被人敲詐就是這么大的數額,一盒春容丹,總代理批發價都是兩千萬東國幣啊,僅僅是咨詢幾句,什么律師收費這么貴?
華真行:“您一位大男人、大神術師,要春容丹干什么?”聽語氣他還想掙扎掙扎。
約高樂:“我自己不用,但是可以送人啊,誰還不能有相好的?華老板,我一直認為你做事很大氣呢,在這種時候吝嗇可不明智。”
華真行:“行,我給你!”說著話就轉身進屋去了倉庫,拿了一盒春容丹出來,看上去像一條煙,現場交給了約高樂。
約高樂接過這盒春容丹一翻手腕,東西就消失不見,帶著心滿意足地笑容問道:“我給華老板提供一點思路。想分析某件事是什么人干的,首先要分析其目的何在、誰又能從中受益?”
華真行答道:“表面上看是洛克受益,因為他把聲望值刷滿了。那么就假定是洛克,他這么做的意義是什么呢?這對他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好處,假如是想取代夏爾的地位,那簡直是吃錯藥了!”
夏爾的地位是怎么來的,以洛克的身份能不能取代他?外人不清楚,洛克自己還不清楚嘛!再說洛克也毫無這么做的必要,假如他真有這個想法,豈止是吃錯藥了,簡直就是找死,而且這也完全不符合洛克的性格。
約高樂:“這說明做這件事的人,根本就不了解內情,不知道最不喜歡這個結果的就是洛克本人。那么我再問你,究竟有誰會從中受益呢?”
華真行納悶道:“這就是詭異的地方,如果不是洛克自己干的,還有誰能從中受益?”
約高樂并沒有回答,卻反問道:“華老板才是這座城市的掌控者,我只是一個剛剛來到這里的外人,難道你還要問我嗎?”
華真行:“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是誰出于什么目的,這么做對他能有什么好處?”
約高樂:“你有你的直覺,剛才第一個念頭居然想到了連娜,那么還想到了誰呢?”
華真行:“布雷希和皮丹,岡比斯庭來的兩位使者,資深神術師。”
約高樂:“你想到了,為什么不首先懷疑他們呢?”
華真行答道:“他們會恭維洛克,但沒必要通過這種方式。而且這兩位神術師是新聯盟重點盯防對象,這幾天就留在奧海姆身邊,根本就沒有走出過那個院子。
與他們接觸的人也都是新聯盟的內部骨干,假如是他們或者奧海姆干的,文宣部那邊恐怕早就查出來了,不至于只是懷疑卻毫無線索。”
約高樂:“考考華老板的記性,我們第一次見面,臨走時說了什么話?”
華真行略一思忖就答了出來:“你能看見的都不大問題,要小心那些還沒看見的事情。”
約高樂:“你現在想到了什么?”
華真行搖頭道:“還是沒想到什么。”
約高樂嘆了口氣道:“看著挺聰明一孩子,怎么就不開竅呢?假如真是這樣,你當不了幕后老大,也很難掌控這座城市去做你想做的事。”
這是被鄙視了嗎?華真行突然一拍腦袋道:“我想起來一個人,就是那位歐德神術師,原名古文通的東國人。”
約高樂長出一口氣道:“人家可不認為自己是東國人。你終于想起來他了,可是夠遲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