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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1章 小事爾

  張楚抓起紅纓赤銅虎頭兜鍪扣到頭上,再緊了緊黃金虎嘯鎧的束腰,抓住韁繩翻身上馬。

  青驄馬似乎已經感受到了熟悉的戰場氣氛,鼻息粗重,不住的用前蹄刨地面。

  張楚取下腰間的驚云,插到馬鞍的刀架上,再一伸手,四名身披玄色重甲的玄武堂弟兄,合力抬著一把丈二長的古拙萱花大斧,送到他的手中。

  張楚抓起萱花大斧,一千斤開外的份量,他的手卻依然沉穩如鐵鑄,不見絲毫顫動。

  這么沉重的兵器,其他的入品武者就算是拿得起來,也很難找到能駝動他的坐騎。

  然而他胯下的青驄馬,卻只是不滿的打了聲響鼻,腳下不曾挪動一步。

  張楚輕輕拍了拍青驄馬肌肉虬扎的脖頸,抬頭四顧,只見。

  槍林漾寒芒、戰馬嘶長空!

  煙塵卷土龍、步聲撼山岳!

  五萬鎮北軍開拔,他與三千血虎營士卒,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駕!”

  一道頭頂上兩根雉羽招展、渾身金光閃閃的人影,倒提著方天畫戟打馬行至他身側,不無感嘆的說道:“大軍拔營,場面很是壯觀吧?”

  張楚點頭,“很壯觀!”

  “壯觀就多看幾眼罷!”

  姬拔嘆息了一聲:“十五萬袍澤弟兄,走到武定郡就只剩五萬,再走到北飲郡,不知道還能剩下多少……”

  張楚看了他一眼,問道:“全軍大撤退,我前軍通常擔任什么角色?”

  姬拔聞言,毫不猶豫的說道:“決死!”

  張楚沉默的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三千六百袍澤弟兄。

  他看到了李正和騾子……

  看到了焦山和程璋……

  也看到了昔日東城頭上,那個抱著弟弟的尸體想要與北蠻人同歸于盡的樸實漢子。

  注意到張楚的目光,三千六百道目光也齊齊落在了他的身上。

  這些目光之中,有空洞、有麻木。

  更多的是崇拜與信任!

  然而張楚迎著他們崇拜與信任的目光,卻只覺得羞愧難當……

  他于孔常鳴手下硬奪來兩條船。

  一條船滿載三百人。

  哪怕是超載,四百人也到了頭兒。

  而這里,除了六百早已將家眷送入北飲郡的四聯幫弟兄,還有三千血虎營士卒的家眷,還在城中。

  四個人,分一個船位。

  都是拿命跟他拼的好漢子,他不想搞任何差異化待遇,但他的能力,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兩艘,孔常鳴不敢不給。

  兩艘,狄堅、聶犇、史安在不會在意。

  再多,就可能一艘都沒有。

  不多時,一騎手持令旗縱馬沖入千軍大營,高喊道:“傳少帥令,前軍在后,后軍在前……”

  南城外,臨時碼頭。

  亂成一團。

  女人懷中孩子的哭鬧聲,倚杖老人淚灑衣襟的哀嘆聲,囂張的家丁之間的決戰聲,皂衣小吏聲嘶力竭的叫喊聲……

  喧囂如菜市。

  五十身披玄色魚鱗甲,手按長刀的玄武堂甲士,緊緊地圍著知秋、夏桃、福伯、石頭,以及抱著小錦天的花姑和李幼娘,在嘈雜混亂的人群中,一點點移向指定的三桅大船。

  張楚手頭的船位有限,縱然是張府也沒能得到優待。

  張府上下,四十來口子,只有知秋、夏桃和福伯、石頭這四人,有資格乘船。

  其余的下人,都只能押送行李,徒步上千里去北飲郡,這一路上,山水迢迢、兵荒馬亂,有多少人能活到北飲郡,都是個未知數。

  在這個大部分人一輩子都沒出過生長之地百里以外的時代,上千里的遠行,無異于是一場以性命為賭注的冒險。

  這也是為何船位會如此緊張,許多錦天府中產階級愿意花費畢生積蓄求一位,而不可得。

  而四聯幫高層中,騾子的家眷早已送去狗頭山,只剩下李正這一家子沒走。

  倒不是李正不想送她們走,而是北蠻人入關之時花姑已是個懷胎九月的大肚婆,李正又怎么放心讓別人護送她去北飲郡?

  一行人很快就找到了孔常鳴分給他們的兩艘三桅大船,就在三十艘大船的中部……不靠前也不殿后,剛剛好。

  兩首三桅大船的跳板前,秦振綱領著一班小捕快正拼命的擋著混亂的人群靠近這兩艘船,眼見知秋她們來了,心急火燎的一拍大腿道:“哎喲,張夫人誒,您可算是來了,您要再不來,下吏就快攔不住了!”

  知秋牽著抱著大黃狗的石頭,似乎沒看到他臉上的焦急之色,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

  她扭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七百余血虎營家眷,溫婉的對身側的花姑輕聲道:“妹子,咱們先讓叔伯姐妹們上船吧。”

  花姑還沒出月子,身子還有些乏力,李幼娘在她身邊扶著她,見知秋對自己說話,她有些畏懼的點頭道:“全憑大姐做主。”

  論年紀,花姑肯定要比知秋年長的。

  但張楚和李正的關系注定了,無論知秋年歲多小,花姑都必須以姐姐之禮待之!

  李幼娘聽到自己嫂嫂唯唯諾諾的語氣,不滿的撅了噘嘴。

  哪知知秋笑吟吟的順手就捏了捏她的小鼻子。

  這下子,她更不滿了,那小嘴兒撅得能掛油壺。

  “你也就是運氣好,比俺早生了幾年……”

  她在心里抓狂的大喊道。

  “大武。”

  知秋偏過頭,對身邊率隊護送她們的玄武堂香主輕聲道。

  “大嫂。”

  玄武堂香主畢恭畢敬的躬身抱拳道。

  “讓叔伯兄弟姐妹們先上船吧。”

  “是!”

  玄武堂香主應了一聲,轉身大喊道:“登船!”

  知秋拉著石頭讓到一旁,幫忙一起維持秩序。

  “大伯,您慢點……大武,派一名弟兄扶這位大伯上船!”

  “是,大嫂。”

  “嫂子,孩子抱穩了……后邊的人都走慢點,別擠著孩子。”

  “排好隊,一個一個上船。”

  七百余人,都是血虎營士卒的家眷、老小,眼見將軍夫人親自維持秩序,還有哪個敢亂,乖乖的按照知秋說的,排隊一個個上船。

  待所有血虎營家眷都登了船后,兩名隨船皂衣小吏滿頭大汗地從船上趕下來。

  “張夫人,己字二號船裝不下這么多人,真的裝不下,您撤一些人下來吧……”

  “是啊,張夫人,己字三號船的船艙里,已經透不過氣來了……”

  玄北州地處九州正北,多旱少雨,并無戰船用武之地,這些三桅大船,都是糧秣運轉司的運糧船,甲板空間不大,主要依靠船艙載人載貨,但船艙為了防水干燥,密不透風,乘三百人已是極限。

  而現在兩條船上都已經擠了三百七八十人,人擠人、人挨人,一個不好,一船活蹦亂跳的大活人出發,還沒到地兒就成一船死尸了。

  “兩位大人不必驚慌,我們自有安排。”

  知秋不緊不慢的應道,說話時的語氣、神態,都像極了她的男人。

  頓了頓,她偏過頭對身后的玄武堂香主道:“大武,安排人手吧!”

  “是!”

  “耿陽、谷鐵,你們領二十五名弟兄上己字三號船!”

  “是,香主!”

  “其余弟兄,隨我上己字二號船!”

  “若有急事,以響箭傳訊!”

  “是,香主!”

  玄武堂香主的命令一下達,立刻就有數名玄武堂弟兄按著腰刀,沖上三桅大船。

  很快,兩名隨船皂衣小吏就聽到一陣兒“嘭嘭嘭”的聲響,一扭頭,就見兩艘三桅大船船艙上部的壁板,突出了一個個沙包大的拳頭。

  兩人瞬間就驚呆了!

  通風口不足就直接暴力打出一些通風口來?

  這可是糧秣運轉司的運糧船,是公物啊!

  是想打幾個窟窿就能打幾個窟窿的嗎?

  那位游擊將軍的部下,果然都是些驕兵悍將啊!

  知秋見船上已經準備妥當,扭頭對花姑和李幼娘道:“兩位妹妹,我們也上船吧。”

  花姑正要回話,李幼娘已經拖著她往己字三號船行去,“俺們才不要跟你坐一條船呢!”

  花姑拗不過小姑子,只能朝知秋遞過來一個歉意的眼神。

  知秋啞然失笑。

  她當然知道這小丫頭鬧什么別扭。

  但這事兒又不能怨她。

  她從來就沒反對過自家男人迎新人進府,甚至一門心思的想把他趕到桃子床上。

  但他自己不愿意,她還能勉強他嗎?

  一口黑鍋扣她頭上,她多冤啊!

  這樣的男人,真是讓人不得不愛他到骨子里呢。

  “大武,登船吧!”

  知秋知道李幼娘不想見到她,也就隨她去了,反正乘什么船都一樣,己字三號船上也有二十五位玄武堂弟兄隨行保護,想來也不會出什么問題。

  鎮北軍開拔!

  人到一萬,無邊無沿。

  五萬人馬,扯地連天!

  張楚身處大軍最后方,往南望,一眼望不到邊。

  在大軍的左側,是三十艘三桅大船,右方,是宛如汪洋一般的錦天府十萬老百姓!

  孝子背著父母。

  良人攙著婚假。

  鰥夫牽著老黃狗。

  坐著馬車。

  趕著牛車。

  推著獨輪車。

  唉聲。

  嘆氣。

  淚流不止。

  路上行人欲斷魂……

  張楚只是粗略的掃視了一眼,就又想嘆氣。

  他覺得,他這兩個月嘆得氣,比他前世二十年多年還要多……

  都說人類的進步史,就是一部戰爭史……

  還有磚家叫獸曾大言不慚的叫囂,人類的科技樹,就是軍工點出來的。

  那些磚家叫獸只怕從來沒有認真的琢磨過“寧做太平狗,莫做太平人”這句話。

  就像張楚,前世看那些熱血戰爭片的時候,也曾恨自己生錯了時代,若是自己能生在某個時代,定要指揮千軍萬馬,沖出國門,放馬富士山……

  如今他置身戰爭之中,才覺得戰爭游戲,真的一點都不好玩兒。

  熱血是一時的……

  苦難是長久的……

  戰爭,絕不是死多少人那么簡單。

  而是千千萬萬各被戰爭毀掉了一切的苦難家庭,以及千千萬萬個活在戰爭陰云下的苦難普通老百姓。

  死很可怕……

  等死和隨時都有可能死,更可怕……

  三十六艘三桅大船還能遙遙在望,而錦天府已經漸漸只剩下巴掌大。

  張楚勒住胯下青驄馬,扭頭遠遠眺望錦天府。

  古老的城池,佇立在地面線的盡頭。

  看起來,依然是那么的寧靜、祥和。

  就像是一位慈祥的老者,佇立在家門,向著已經漸行漸遠的子孫晚輩揮手作別。

  張楚漸漸濕了眼眶。

  人的感覺,有時候真的很奇妙。

  上一次他率領四聯幫三千人馬離開錦天府,他心頭總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回來。

  然后就真的回去了。

  而這一次離開錦天府,他心頭卻覺得,此生只怕是很回來了……

  錦天府給他的記憶并不算美好。

  血腥、殺戮……

  但他在錦天府,收獲到了前世二十多年都沒不曾有的質樸親情、愛情、兄弟情。

  他忽然壓抑不住心頭呼嘯的情緒,神經質的用力朝地平線上的錦天府揮手,大喊道:“再見!”

  聽到他的大喊聲,他周圍的許多人都忍不住掩面痛哭……

  他們都是鋼鐵一樣的好漢子!

  北蠻人大軍圍城的時候,他們沒哭。

  周圍的袍澤弟兄一個個撲倒在爬上城頭的北蠻人身上時,他們也沒哭。

  這一刻,他們卻一個個都哭得像是剛進幼兒園的孩子。

  或許,他們每一個人心中也都在大聲疾呼,我們明明都已經守住了錦天府,為什么還要南遷?

  為什么還要拋棄家鄉?

  張楚低下頭,慢慢的掃過那一雙雙悲戚的雙眼,他什么都沒說。

  因為他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能說點什么……

  他們都是好樣的。

  北蠻人兩萬大軍圍城,打了三天三夜,他們都死死的搖著一口氣,挺住了。

  是大人物們,讓他們失望了……

  他強迫自己偏過頭,不再去看錦天府,不再去看那一雙通紅的雙眼。

  然而他剛剛一回頭,就聽到后方的天際,似有馬蹄的轟鳴聲傳來。

  他疑心是自己聽錯了,勒住青驄馬仔細傾聽。

  沒錯!

  霎時間,一股麻衣,從他的腳底板竄上他的天靈感。

  他裸露在外的皮膚,冒起了一個個雞皮疙瘩……

  這不是恐懼!

  是憤怒!

  是興奮!

  他猛然高舉手中萱花大斧,如怒獅一般揚天咆哮道:“備戰!”

  下一秒,長刀出鞘的整齊聲音響起。

  張楚再回頭。

  看到的已不再是一張張悲戚、無助的面孔。

  他看到的是,是一張張暴怒到猙獰的面容!

  敵襲?

  不過你死我活。

  小事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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