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笑著看這老婦。
這是李世民難得展現出來的笑容,帶著真誠以及親和。
以至于身后的許多人心里都不由地松了口氣。
李世民對這老婦道:“此處地勢低洼,若是遇到了洪水,泄洪也先泄此處,至于河堤,自然是要修的,可現在都開春了,這高郵的百姓們,難道不需耕作嗎?若是耽誤了農時,是要餓肚子的啊。”
老婦起初聽到李世民是皇帝,心里已緊張萬分,可李世民說起話來,倒是沒有原先的兇神惡煞了。
此刻聽到皇帝關心自己的生計,一時百感交集,只不斷地點著頭:“這話在理,這話在理。”
李世民感慨道:“平日老人家除了做針線,還需做什么農活?”
“什么都干。”老婦道:“其實老身家境并不差,死去的男人,總算還留了幾畝土地,除了做針線補貼家用,農活也要干的,在我們那兒,有一個姓周的大戶,偶爾也幫他家照料馬匹,也會賜一些糧食,除此之外,倘若誰家有婚喪的事,也去幫忙,總不至完全斷了炊煙。皇帝是個好皇帝啊,這般體恤我等百姓,有這樣的皇帝,民婦便覺得日子好過了。”
老婦說到此,竟真的哭了。
李世民聽著更難受了,這叫什么好日子過,京里某些人,隨便吃一頓飯,也抵得上你辛苦勞作一年了。就說那鄧氏,哪怕拔一根毛,也夠你一輩子無憂了。
這樣一想,李世民非但不覺得這老婦的話悅耳,反而心里更是沉甸甸的,一時竟是無言。
站在一旁的陳正泰也不禁臉微紅起來,其實他早料到貞觀年間百姓的生活很凄慘,這一點在二皮溝,也不是沒有見識過。
只是萬萬料不到,貞觀的所謂盛世,比他想象中還要低。
這可是已經開始完成開發,漸漸富庶的江南之地,而揚州更是首善之地,說是最富裕的地方也不為過,可眼前所見,實是觸目驚心。
可是唐初時,幾乎沒有這方面的太多史料,對于老婦這樣本該是最龐大的群體,記錄并不多,那在史料中閃耀的,恰恰是那些王公顯貴,是才子佳人。
尤其是文藝作品中,這樣的記錄,就更加少見了。就算偶有幾句憫農詩,也不過是寥寥幾筆而已。
陳正泰只依稀記得,真正開始出現大規模描寫尋常百姓詩詞的,卻是再安史之亂之后。
那個時候,安祿山席卷河東和關中之地,而唐玄宗卻是直接放棄了長安,選擇了前往蜀地避難。
一時之間,大量的世族不得不開始逃亡,原先錦衣玉食的生活化為了泡影,一批掌握了知識的世族子弟,也開始顛沛流離!
此時,他們的境遇,竟和尋常的百姓沒有什么分別,于是在這逃亡的過程之中,當他們意識到自己也朝不保夕,與這些小民們無異時,在內心的悲憤和世事的無奈背景之下,大量關于底層百姓生活的詩歌方才出現。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自然是杜甫,杜甫也是出自名門望族,他的母親源自于博陵崔氏,他年輕時也作了許多詩歌,這些詩歌卻大多豪邁,或是以詩詠志。
可等到杜甫遭遇了安史之亂,開始逃亡時,真正開始接觸到了底層的百姓,詩歌的風格便開始出現了變化,對于底層小民的同情,才開始大量出現在詩歌之中。
其實杜甫所過之處,并不是戰亂之地,畢竟安史之亂的戰爭地點,只局限于關東和關中的局部區域。
那時候,大唐極盛時期的開元盛世相去也不遠,可是百姓們的生活,無論是開元盛世,還是安史之亂這個時期,本質上并沒有過多的變化。
而從大量的詩歌來看,哪怕是大唐最盛時期的開元年間,尋常小民的困苦,也遠超人的想象。與那開元盛世相比,此時的貞觀年間,大唐初立,戰亂也剛剛才平息,這等可怕的貧困和小民的朝不保夕,就更加無法想象了。
古人所謂的盛世,不過是掩蓋在簿冊之中人口增加的,少有兵禍的表象之下的殘夢而已!
長安與揚州城中的繁華如錦,與絕大多數人沒有關系,饑餓依舊沒有斷絕,病死仍然是常態,人命也仍為草芥。
李世民此時露出一絲笑意,只是這笑帶著勉強,還有自嘲,口里道:“朕若是好皇帝,何至爾等如此呢?爾等今日之困苦,終究還是朕的過失……”
他擺了擺手,面帶羞愧之色。
倘若是從前,他在考慮太子和李泰時,似乎還在不斷的權衡,自己該選擇太子還是李泰,乃是選擇大唐的方向,而到了如今,李世民似乎發現,自己已經沒有選擇了。
李世民深吸一口氣,才又道:“朕在當時舉大事,固有圖大位之心。可又何嘗不是想,在那隋末分離之時,群兇競逐!朕為男兒,當提三尺劍,以安天下。朕所崇信的,是割親愛、舍嫌隙,以弘至公之道。倘若天下盡都鄧氏這樣的人,而又似這樣的老人家多如牛毛,那么朕得一個明君之名,又有何用?”
他嘆了口氣,心里就像是堵了一個大石一般,隨即,他又朝老婦道:“回去吧,回家中去,將來可能官府還要征發你們,可能你的兒孫們,還要遭豺狼們的啃噬。朕一人如何能照顧每一個百姓呢,唯一能做的,不過是竭盡所能而已。若是朕沒有發現這些豺狼便罷,但有所察,定將這些人挫骨揚灰,粉身碎骨。回去之后,好好過你們的日子,將來要將你的孫兒養大,等你的孫兒養大一些,他們會比你們過得好,朕今日在你面前為誓,若是你的孫兒也如他的父祖們一般,朕不堪為人君,天必厭之!”
婦人聽到李世民催促她回去,她又何嘗不是歸心似箭,家中新婦還懷著身孕,卻不知如何了,于是再三稱謝,收拾行囊便去了。
李世民則是站在了河堤上大喊:“都回去吧,回去見你們的家人,回去照顧自己的田地……”
河堤上下的百姓們,這才確信自己終于不必繼續服徭役,許多人宛如解下了千斤重擔,有人垂淚,紛紛拜倒:“吾皇萬歲。”
“萬歲。”
這萬歲和歡呼的聲音不絕于耳。
李世民面上卻沒有絲毫的喜悅,望著河堤下湍急的河水,無聲地搖了搖頭。
當日,又下了一場雨。
鄧氏的宅邸里,所有的尸首早已拖走,送至遠處的亂墳崗中掩埋。
雨水沖刷了鄧氏宅中的血跡,也掩蓋了那血水中的腥臭。
仿佛這里一切都沒有發生,鄧氏一族,就從不曾存在過似的。
李世民當日召了揚州刺史等人,狠狠痛斥一通,此后責令他們發放賑災的錢糧!
他心情很不好,隨即將陳正泰叫到了面前,沉著臉道:“正泰,朕思來想去,揚州弊政重重,非要一掃這里的瘴氣不可。只是朕現在的行蹤已現,只怕消息傳回了長安,這長安要震動了。”
陳正泰很理解,李世民是微服而來,在許多人心里,陛下還在深宮里害了病,因而不能視事,所以才讓太子暫時監國呢。
固然可能會有人生出懷疑之心,可畢竟沒有任何的證據,所以也絕不會說什么,何況君父病了,誰還敢胡言亂語?
可現在天下人都知道李世民在揚州,那么局勢可能就有所變化了。
一方面,大臣們會認為陛下私自出訪,壞了規矩,難免會有怨言。何況陛下在揚州,怕也多有不便。更令人擔憂的是,太子畢竟年紀還太小,難免讓人有些不放心。
陳正泰想了想,便道:“不如恩師先行啟程回京,這揚州的善后,就交給學生即可。”
李世民若有所思,隨即抬頭看了陳正泰一眼,眼帶深意地道:“追查江南種種弊政,朕可以信任你嗎?”
陳正泰正色道:“當然可以。”
李世民卻是皺眉:“可朕有些不放心,你還是太年輕了。”他搖了搖頭,嘆息。
陳正泰卻是道:“恩師不信學生,也非要相信學生不可。”
李世民聽到陳正泰的話,不由得恍然大悟。
不錯,陳正泰這話還真說對了,讓任何人來此,李世民都難以相信,理由很簡單,江南錯綜復雜,尤其是這揚州,其他的人來了,只怕一到了地方,就難免和鄧氏這樣的人同流合污。
江南的事,李世民既然來了,也看到了,知道了,就一定要有一個結果,這是他向那老婦人發了毒誓的。
李世民闔目,面上的表情陰晴不定,似乎在權衡著什么,隨后一拍大腿,眼中帶著堅定道:“朕暫敕你為揚州都督,節制揚州事,先從揚州給朕查起,朕要你每隔三日,給朕上一道奏疏,這里曾發生了什么,還有什么弊政,統統都要俱實報朕。”
陳正泰心里知道,揚州這個地方,乃是整個大唐最重要的中重鎮之一,現如今陛下將這暫時交給自己,一方面是其他人實在不放心,另一方面也是想要再磨礪自己的意思。
陳正泰對陛下的這個勒令沒有意外,只是有一件事,他覺得還是得問過自己的這位恩師。
陳正泰便道:“只是,這越王當如何?”
李世民沉著臉,沉默片刻,才道:“朕不打算大張旗鼓的回長安去,若是大張旗鼓,沿途的州府勢必要接送,朕怕驚擾了百姓,這些人……朕是看透了,讓他們施行仁政,他們裝聾作啞,可讓他們迎奉朕,他們卻是竭盡所能,只怕朕要回京的消息一出,這沿途的所有的州府,都要竭盡所能預備供奉之物,又不知要搜刮多少民脂民膏。”
說到這里,李世民忍不住又是嘆了口氣。
此次江南之行,他已算有了見識,道:“所以朕打算私下里先回長安,等抵達長安時,再傳詔天下。至于李泰,此待罪之人,朕若是帶著,多有不便,你暫將他看押在此,等朕回京之后,再命人來此押解。”
陳正泰心里想,可他終究還是越王啊,又沒有定罪,我和他一起,得有多尷尬啊,是成天抽這孫子好呢,還是每天將他當大爺一樣伺候?
似乎看出了陳正泰的擔心,李世民便道:“他乃是罪囚,你不必網開一面,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知道朕的意思了嗎?”
陳正泰其實等的就是這么一句話,雖然知道恩師已經對這個兒子失望之極,但畢竟人家還是皇子呢!現在有了恩師的答復,陳正泰也放心了。
他頷首道:“那么學生這就交代學生的二弟,陪同陛下預備啟程。”
李世民卻是擺擺手道:“就讓蘇卿家留在此吧,你身邊也需用人。朕已密令齊州的軍馬在運河一側枕戈待旦了,朕行船至山東,便可與他們會合,只需帶幾個禁衛即可。何況帶著這樣多的人,反而難以掩人耳目,朕需趕緊回長安去,回到長安,也該有所布置了。”
李世民的話里,似乎隱含著深意,顯然,對于李世民而言,這件事是決不能這樣算了的。接下來,整個朝堂,將會出現一次巨大的變動。
雖然就算是身為皇帝的李世民,也不知變局到底是什么,卻也不禁心有戚戚焉,反正有一批人要倒霉了。
陳正泰知道李世民是個自信滿滿的人,他既說不必擔心,自己再怎樣勸說,也無濟于事,何況自己這個恩師,戎馬一生,歷來勇猛果決,此次他宮中也帶來了一批禁衛,雖只有二三十人,不過看來也都是好手。
再加上只要一離開揚州,立即便可和濟州的兵馬會合,倒也不必有什么過分的擔心。
陳正泰應下:“學生謹遵師命。”
李世民隨即目光溫柔地看著他:“朕今日終于知道,為何朕是孤家寡人了,你看朕的兒子是什么居心,再看這些官吏,又哪一個不是心懷鬼胎?天下的世族們,只顧著自己的家族,這天下萬民,倘使無朕,還不知如何被殘害。幸賴正泰尚和朕一心,這揚州之事,朕給你專斷之權,你放手為之,不必有什么顧忌。”
李世民說到此處,面上掠過了一絲悲哀。
陳正泰也不禁在心里幽幽嘆了一聲。
既是做了決定,沒多久,李世民便令人備馬,他穿著的只是尋常護衛的甲胄,隨即帶著二三十禁衛趁著夜色飛馬而去。
此時天際依舊籠罩在夜幕中,在這鄧氏的宅邸里,陳正泰相送之后,便在后宅暫時下榻。
只是想到這里曾發生過的屠戮,陳正泰輾轉難眠,便叫了蘇定方來,懇談了一夜。
等到天色微亮,他打起精神,吩咐蘇定方道:“此番定要好好看管越王,我們在此住上一日,明日啟程去揚州城,至于陛下的消息,暫時不要泄露出去,若是被人察覺,只怕又要引起軒然大波。”
蘇定方已有些困了,不過他想起了一件事來:“大兄叫我來攀談了一夜,是不是一人住著害怕?”
“胡說。”陳正泰批評他:“為兄只是心憂百姓而已。”
蘇定方連連稱是:“是,是,是,倒是愚弟多嘴了,要不今夜我卷鋪蓋來和大兄同睡,如何?”
陳正泰臉色變了變,隨即道:“也好,你我兄弟,不必有什么忌諱。”
陳正泰也是困了,便再也熬不住的睡了。
揚州刺史吳明命人開始發放糧食,他是萬萬沒有想到,皇帝會來這揚州啊,而且李泰突然失勢,現在竟淪為了階下囚,更是令人不敢想象。
當初越王李泰來時,江南士民們振奮,吳明這些人,又何嘗不振奮呢?
這江南的士民,本是南朝的遺民,大唐得天下之后,依仗的卻是程咬金那些軍功集團,除此之外,自然還有關隴的世族。
不過李淵做了天子,為了制衡李世民,倒是對南朝的世族有過拉攏,征辟了不少南人做了宰相和重臣,可隨著一場玄武門之變,一切又回到了老樣子。
在人們看來,這位越王殿下,實有帝王之相,而越王也對江南世族盡力的拉攏,可這一次,一切都變了。
吳明已經感受到自己的前程已經無望了,不只如此,只怕陛下回了長安,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他。
平日里,他的奏報可沒少吹捧越王殿下啊。
更何況……
此時刺史府里,已來了不少人,來者有揚州的官員,也有不少本地的士人,眾人垂頭喪氣,惶惶如喪家之犬一般。
在落座之后,率先說話的乃是高郵縣令,這高郵縣令在這許多人之中,地位最是卑微,所以小心翼翼的朝吳明行了個禮:“吳使君,今日你可是親見了陛下今日的神色的,以下官之間,只恐你我要大禍臨頭了,那鄧氏……不就是榜樣嗎?”
吳明打了個寒顫,好在他勉強鎮住了神,隨即搖頭道:“不至這樣嚴重。”
“陛下連害民賊這樣的話都說出口了,哪里還不嚴重?現在陛下所發現的,不過是冰山一角,可莫要忘了,若是其他事查了出來,你我豈有不死之理。”這高郵縣令深深地看了一眼吳明,而后意味深長地繼續道:“吳使君可不要忘了,這高郵縣的稅賦,已收到了貞觀三十五年哪。”
貞觀三十五年……假如李世民能夠活到貞觀三十五年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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