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房玄齡內心怎么吐糟,此時也只能耐著性子道:“陛下,長安已亂成一鍋粥了。”
李世民卻是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如何說?”
“百官們都言陛下行事輕率。”房玄齡很小心的遣詞。
可見李世民不為所動的樣子,他便曉得自己說得太輕,難有效果,于是咳嗽一聲:“甚至還有人說,陛下與那隋煬帝,并無二致。”
這話夠嚴重了吧,可李世民居然還是沒有為之所動。
他手輕輕地拍著案牘,打著拍子,而后他深深地看了房玄齡一眼:“是說私訪之事?”
房玄齡有點搞不懂李世民這是什么反應,口里道:“是有一些是說私訪的事。”
李世民則是繼續問“還有說什么?”
“還有是關于高郵鄧氏的事。”房玄齡道:“他們都說鄧氏有罪,可即便有罪,誅其首惡就可,如何能禍及家人?即便是隋煬帝,也不曾如此的暴虐。現在三省以下,都鬧得很是厲害,上書的多如過江之鯽……”
隋煬帝這樣的話都出了口,本以為愛面子的李二郎會勃然大怒。
李二郎卻道:“朕就算做隋煬帝,誰又敢反?”
房玄齡和杜如晦對視一眼。
此次去了江南,陛下的性情好像變了不少啊。
其實對于房玄齡和杜如晦而言,他們最震撼的其實并不只是陛下誅鄧氏滿門這樣簡單,而是拿下了越王,要將越王治罪。
陛下對兒子還是很不錯的,這一點,房玄齡和杜如晦心知肚明。
尤其是太子和李泰,陛下對這二人最是上心。
現在李泰被拿下,再加上那鄧氏,這顯然……陛下有某種不可言說的打算。
這也是房玄齡不輕易上書彈劾的原因。
畢竟大家都在罵,我房某人罵一罵又怎么了?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嗎?
可陛下此舉,分明帶著詭譎,而此時與陛下奏對,很明顯,陛下的話里別有深意,他覺得他是猜對了。
于是房玄齡道:“陛下,此事令清議震動,百官們議論紛紛,鬧得很是厲害,若是陛下不好好安撫,臣只恐要滋生事端。”
李世民微笑道:“那么房公對此事如何看待呢?鄧氏之罪,房公是有所耳聞的吧。”
“鄧文生可謂是罪大惡極。”房玄齡先下評斷:“其罪當誅,只是……”
李世民瞇著眼,打斷了房玄齡的話,道:“只是他的族人無罪嗎?那朕來問你,那鄧文生巧言令色,蠱惑李泰,勾結官府,殘害百姓,犯下這些罪孽,最終為的是誰人?”
“又是誰從中牟取了好處,得以錦衣玉食?”
房玄齡一時語塞,他當然清楚,有了好處,同享的就是鄧氏的那些親族。
不過話雖如此……
房玄齡卻道:“只是陛下……”
李世民擺擺手,看了一眼房玄齡,又看看杜如晦:“朕與兩位卿家相得,所以才說一些掏心窩的話。禍不及家人,這道理,朕豈有不知呢?那鄧文生的親族之中,難道人人都有罪?朕看……也不盡然。”
李世民說到這里,語氣緩和下來:“因而有的人說這是濫殺無辜,這也沒有錯。濫殺無辜四字,朕認了。若是將來真要記了史筆里,將朕比作是隋煬帝,是商紂王。朕也認!”
房玄齡和杜如晦心里一驚,不對呀,陛下平日不是這般的啊。
二人便都不做聲了,都知道這里頭必還有后話。
只見李世民隨即怒不可遏地繼續道:“可是鄧氏非要族滅不可,這與他的親族是否有罪沒有關聯。你們可知道他們是如何的魚肉百姓?為了保自己家的田地,害死了不少無辜的百姓?他鄧文生的親族便是親族,那高郵縣的小民,他們就沒有父母妻兒的嗎?他們就沒有親族的嗎?他鄧文生知道什么叫痛,小民們就不知何為痛嗎?朕此去高郵,所見所聞,俱都觸目驚心。朕親見道旁的枯骨,也親見那浮在水洼里的女嬰尸骸,為了給他們修河堤,老婦沒了自己的兒子,卻不得不被差役逼迫著上了河堤,一個老婦,家里還有新婦,新婦懷有身孕,他的丈夫和兒子們盡都死了。”
“朕之所見,其實也不過是冰山一角而已。為何別人可以痛失家人,為何他們在這世上茍延殘喘,如豬狗一般的活著,吃糠咽菜,承擔稅賦,負擔徭役,他們受這鄧氏的欺凌,卻無人為他們聲張,只能含淚忍受,他們全家死絕了,朝中百官也無人為他們上書。”
“這是千千萬萬人的血淚啊,可是這朝中百官可有說什么嗎?迄今為止,朕沒有聽說過有人上言此事。這天下只有一個鄧氏殘害百姓的事嗎?朕登極四年,這四年來,天下數百州,為何沒有人奏報這些事?他們的家人死絕了,有人為他伸冤嗎?”
“所以……”李世民死死地看著房玄齡,一臉威嚴地繼續道:“朕不在乎濫殺無辜,亂世當用重典,若是清平世道,固然不該禍及無辜,不能隨意的濫殺,可鄧氏這樣的家族害民如此,不殺,如何平民憤?不殺他們,朕就是他們的幫兇。朕要讓人知道,鄧氏就是榜樣,他們可以害民,可以破家。朕照舊可以破他們的家,誅他們的族,他們橫行霸道,可以惠及家人。朕就將他們統統誅盡。”
說到此處,李世民深深的看了房玄齡一眼:“朕乃天下萬民的君父。而非幾家幾姓之主。若是這個道理都不明白,朕憑什么君天下呢?”
房玄齡和杜如晦頓時聽得膽寒,他們很清楚,陛下的這番話意味著什么。
只是此時,他們發現自己詞窮了,此時還能說什么呢?陛下去了揚州,那里的事,陛下是親眼所見,他們就算想要反駁,又拿什么反駁?
房玄齡便嘆了口氣道:“陛下愛民之心,臣能感同身受,只是……此事的后果……”
“做任何事,都會有后果。”李世民顯得很平靜,他的眼底,仿佛是汪洋大海一般,顯得深不可測,他隨即道:“可朕乃天子,這大唐的基業固然還不穩,可朕既已君天下,為天下萬民父母,若只是色厲膽薄,好謀無斷,干大事而惜身,那么這天子,不做也罷。”
“這天底下,有多少的天子,不多朕這一個,也不少朕這一個,朕回來的路上也曾動搖過,可只是腦海里一浮現那死嬰,想著那可憐的老婦,便再無動搖了。這樣的百姓,這樣的萬民,天下觸目驚心到這樣的地步,朕還能在這太極宮中,稱孤道寡,聽這百官稱頌朕如何的圣明,還能放縱鄧氏這樣的人,殘害百姓,膽大妄為,卻對此不聞不問,只求鄧文生這樣的人,一面如饕餮一般的貪婪無度的蠶食百姓的血肉,一面受他們的追捧,做那所謂的圣君嗎?”
說罷,李世民站了起來,他目光幽幽地盯著殿中的燭火,那燭火在搖曳著,映射在他的眼底,良久,他才慢悠悠的說了一句話:“從今日起,圣君已死!”
“臣……明白了。”房玄齡內心復雜。
杜如晦在旁,也是一臉動搖之色。
李世民突然抬頭看了他們一眼,道:“朕想問你們,你們依舊還要做賢臣嗎?”
房玄齡和杜如晦對視一眼。
這問話,顯然是直接向房玄齡和杜如晦攤牌。
有圣君才會有賢臣。
有暴君才會有奸臣。
這是歷朝歷代以來的準則。
現在李世民口稱圣君已死,這便意味著,未來的大唐可能要改弦更張,可能采取的,是和從前完全不一樣的國策。
而這國策,極有可能引發激烈的反彈和滿朝的抨擊。既然人們將李世民比作了隋煬帝,那么跟從李世民的兩個宰相,該何去何從呢?
要嘛他們依舊做他們的賢臣,站在百官的立場,一起對李世民發起攻訐。
要嘛他們依舊為李世民效命,只是……到時候,他們可能在天下人的眼里,則成了順從暴君的奸賊了。
何去何從,李世民讓他們自己選。
房玄齡和杜如晦二人站了起來,他們心里清楚,他們站在了十字路口,此時……他們竟開始猶豫起來。
良久……
房玄齡突然垂淚道:“陛下,臣……臣沒見過高郵縣的慘景,臣本為隋臣,生于官宦之家,只是陛下起兵,臣便不惜此身,追隨陛下,陛下為將時,臣為幕僚,代之以出謀劃策;陛下為秦王時,臣入王府,典管書記,代陛下選拔人才。這十數年來,陛下將一切都托付臣,對臣信賴有加,從不相疑。至陛下登基,以臣為相,臣不敢說精誠奉國,卻一向知道,陛下雖為臣主,卻也是臣的至親密友,君臣相得這些年,陛下做出何種選擇,臣不是赴湯蹈火,鼎力相隨?今日陛下問臣,臣只能一句回答:既追隨陛下,臣隨陛下,從未有過異心,陛下為將軍,臣入幕府;陛下為天子,臣為相。陛下要寬容以待天下,臣自是影從。而今,陛下要鞭撻天下,懲強扶弱,以治不臣,臣豈有退卻的道理?至多不過是身死,不過是留一個千秋罵名而已。大丈夫生于世間,能投一明主,彼此相得,縱萬死亦無憾也。”
李世民聽罷,不禁動容,而臉色則是輕松了許多,他不禁又眼睛模糊了。
上前摸了摸房玄齡消瘦的肩:“玄齡啊玄齡,你是朕的腹心啊,哎……”他嘆了口氣,一切感動的話似是在不言中。
見房玄齡面上還有淤傷,不禁用手摩挲房玄齡額上的淤青,又嘆息道:“怎么又有新傷了?朕看著心疼,擇日要讓御醫看看。”
房玄齡本是感動得要流涕,聽到這里,臉微微一紅,便垂頭,只含糊道:“已看過了,不礙事的,臣習以為常了。”
李世民不禁嘆息,只是家務事,他卻知道不好管,管了說不準還要遭到反噬。又想到房玄齡在家沒有姬妾,還要被惡婦成日責罵痛打,到了朝中還要殫精竭慮,為自己分憂,不禁為之落淚。
房玄齡真是不容易呀!
他擦拭了淚,接著目光便落在了杜如晦的身上。
杜如晦其實是頗為猶豫的,他的家族比鄧氏更大,某種程度而言,陛下所為,亦是侵害了杜氏的根本,只是他稍一猶豫,卻也不禁為房玄齡的話感動,他嘆了口氣,最后像下了決心般,道:“陛下,臣無話可說,愿隨陛下,榮辱與共。”
李世民終于長長地松了口氣。
他和隋煬帝自然是不一樣的,最不同之處就在于……
那隋煬帝不過繼承的是父業而已,登基之后,固然為天子,可又有幾人真正肯為他效力?那些人不過是希望求取高官厚祿,因而處處逢迎,是以隋煬帝所做的事,就沒有幾個能辦成的。
可是李世民不同,他有今日,是因為他有一個當初生死與共的班底,這些人統統都是與他一起歷經了不知多少磨難,從尸山血海里拼殺出來的,不知多少次一起從死人堆里爬出來,今日固然李世民未來可能要做的事,或多或少會影響他們的利益,可是同生共死的友誼尚在,那彼此相知的君臣之情也尚在,有了他們,什么事不可以做成?
李世民不是一個感情用事之人,他一切的布局,整個國策的巨大改變,哪怕是鄧氏被誅之后引發的劇烈反彈,如此種種,其實都在他的預測之中了。
現在房玄齡和杜如晦已是表態,倒是讓李世民輕松起來。
李世民令二人坐下,隨即便聽房玄齡道:“陛下,倒是有一份彈劾奏疏,頗有幾分意思。”
“嗯?”李世民抬眼,看著房玄齡。
房玄齡正色道:“秘書監魏征上奏,也是一份彈劾的奏疏,只是他彈劾的乃是高郵鄧氏殘害百姓,濫殺無辜,如今鄧氏已族滅,只是鄧氏的罪行,卻還只是冰山一角,理應懇請朝廷,命有司往高郵進行嚴查……”
“是嗎?”李世民眉一挑。
魏征這個人,李世民是打過交道的,此人曾是李建成的人。歷來以敢言而著稱。前些年的時候,大唐擊潰了李密,為了安撫山東的李密舊部,就曾命魏征前往山東安撫,等魏征回來,便進入了太子宮里任職。
這魏征其實也是一神奇之人,體質和陳家差不多,跟誰誰死,當初的舊主李密和李建成,而今都已成了冢中枯骨。
好在李世民敕他為秘書監,就有安撫李建成舊部的意思。
某種程度而言,秘書監說重要也不重要,一方面,到了這個級別,有了真正議論國家大事的權利。而另一方面,這個職位的職責乃是典司圖籍,也就相當于圖書館的館長,不過也負有一些校訂史冊的使命。
歷朝歷代以來的朝廷,都偏重記史,這負責進行史籍修訂的官員,往往都很清貴,可另一方面,因為每日與圖文打交道,很難治事,所以魏征這個秘書監很清貴,偏偏沒什么實際的權柄。
李世民聽到此,臉上掠過了喜色,魏征這個人,乃是東宮的代表人物,沒想到此人竟在這個時候站出來說話,不但令他意外,某種程度,也是具有一定的代表意義。
李世民道:“魏卿家是真正愛民之人啊。不妨如此,就命魏卿家親往揚州,將鄧氏的罪行狠狠徹查,到時再昭示天下,以儆效尤。”
房玄齡聽罷,覺得妥當,便道:“此人頗有擔當,行事縝密,剛烈敢言,實為不可多得的人才。”
人的際遇就是不同,房玄齡心里感慨,若是當初他是太子的幕僚,可能此時為相的是魏征,而不是他房玄齡了吧。
只是房玄齡并不是心胸狹窄之人,甚至頗有愛才之心,雖是礙于李建成舊部的原因,卻還是決心舉薦。
“先看看其在揚州行事如何。”李世民淡淡道:“至于其他的奏疏,朕一概不問,千秋功過,由他們去吧。”
這一章不好寫,寫了很久才寫出來,來晚了,抱歉。
其實還可以寫多一些,但是又怕大家說水,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