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終于亮了。
劉桑拿著望遠鏡,向遠處平地。
在那里,“蔡伯”帶著楚嬌嬌,走向焦急地等在那里的楚添南。
楚嬌嬌右手裹著白紗,分明已是斷去半截手掌,她的臉色極是蒼白,連站都無法站穩,到父親,撲了過去,失聲痛哭。
楚添南心痛的將她抱住,小聲安撫,抬頭再時,“蔡伯”已是不知去向。
有翼城城外的鎮上,亦有一處墨門據點,劉桑回到那里。
中午時,他與向天歌、陳深測、丘丹陽、小眉等聚在一起。
劉桑將從“無影盜”莫北那得來的帳本默寫下來,交給陳深測。丘丹陽笑道:“曹安幫已失了楚閥這個大靠山,楚閥深信曹安幫在暗中勾結稚羽公,自是無論如何都要將其連根拔除,現在有沒有這個帳本,已是無關緊要。”
劉桑道:“當前情況如何?”
墨眉欣然道:“打探消息的墨門兄弟傳來消息,黎明時,楚天程以詢問銀兩被劫之細節為名,召魁安前來問話,魁安在晉見楚天程的路上,忽得密報,驚慌之下,殺了領路的楚閥將領,連夜逃走。楚天程大怒,認定他做賊心虛,派兵剿殺曹安幫,可憐那些曹安幫眾,昨晚忙碌一夜,本就筋疲力盡,突遭橫禍,除幫主魁安和少數人逃走,大半戰死,連副幫主‘冷面判官’沈肅都死于亂箭之中。”
丘丹陽道:“曹安幫以往結仇既多,又因勢大。阻礙了不知多少人的發財道路,樹大招風,這一次。幫中精英死傷慘重,各處小幫會必定群起而攻,曹安幫之香壇雖然遍布南原,但用不了多久。就會被除個干凈。倒是曹安幫一倒,南原的地下勢力,短期之內。將不可避免的你爭我奪,試圖填補曹安幫留下的空白,將會亂上一陣。”
墨眉道:“這也正好是我們墨門在南原穩住腳根,趁機崛起的最好時機。”
又道:“城里被囚的那些姐妹,也已全被救出,在我們的安排下,前往官府報案。‘偶遇’到丘先生請來的那些鄉紳,因她們原本就大多都是良家女孩,又有許多弟兄四處宣揚,群情激憤,恰值曹安幫出事。楚閥也不再為曹安幫出頭,而是將所有罪行全都推在曹安幫頭上,以前,曹安幫明里做著漕運,這種劫掠拐賣之事,只敢在暗中進行,現在弄得人盡皆知,曹安幫是真的完蛋了。”
劉桑呼出一口氣:“這些人,活該如此。”又問:“接下來,你們打算做些什么?”
向天歌笑道:“這里原本就是陳墨長管事,我和小眉只是來助拳,接下來,我們會在南原各地協助建立墨門分舵,不免到處亂跑。”
劉桑小聲道:“有沒打算在凝云城建一個?就讓小眉管那里好了。”
小眉的臉一下就紅了……他這“私心”也實在是太明顯了。
向天歌大力拍著劉桑的肩,笑道:“舍不得小眉么?要不你干脆也加入我墨門算了,我你蠻順眼的。”
劉桑干咳一聲……這個就算了。
有翼城城西,一處偏僻的酒樓。
酒樓雖然開著,但并無生意上門,樓上的窗戶俱都拉上了窗簾,一群老人聚在那里。
其中兩人,竟是曹安幫的鹿師爺和喬師爺。
其中一老道:“幫主已經逃了,兩個副幫主俱死,不知幾位,覺得我們現在當如何做?”
鹿師爺暗暗的啜了口茶,道:“這些年,大家也賺得夠多了,差不多該收手了。”
另一人道:“那曹安幫……”
鹿師爺冷笑道:“我們只是些算帳的,曹安幫是死是活,和我們又有什么關系?倒是幫里的那些產業,該如何處置,大家不妨商量一下。”
喬師爺低聲道:“明面里的那些,自然是保不住了,不過暗里的那些產業,有許多就算是魁幫主和兩位副幫主都算不清楚……”
樓上一陣沉默,彼此觀望,就等著有人開口。
等了好一陣,都無人說話,喬師爺暗罵一聲,只好自己先說:“那些暗產,就算拿了出來,也只是跟著曹安幫一同完蛋,幫主已經逃了,就算幫主還在,沒有帳本,這些產業的詳細,他也弄不清楚,兩位副幫主更都已經死了,各處的香壇,逃的逃散的散,大家不如……就將那些產業分了吧。”
他一開口,其他人立時你言我語,議論起來。
其實人人都存了這樣的心,只不過是自己不好先說罷了。曹安幫覆滅在即,自然沒有人愿意給它陪葬,更何況,那些暗產,哪怕是拿出去悄悄賤賣,卷款而走,這里每個人都可以一下成為富甲一方的富翁。
發現大家都是一樣的心思,所有人都淡定下來,你言我語,說說笑笑。
這些人,都是曹安幫中最無人關注的一伙老人,哪怕只是一個香壇的香主,都要比他們有名得多。但事實上,他們才是整個曹安幫的骨架,他們管理著全幫大大小小的地產和帳目來往,哪怕只是一兩銀的來去,都要經過他們的手,可以說,沒有幫主,曹安幫依舊是曹安幫,沒有他們,整個曹安幫都將變成散了架的虎,抽了筋的龍。
不過現在,他們已經決定金盆洗手,他們已經老了,也沒有更大更遠的追求,唯一想要的就是錢,更多更多的錢,而只要悄悄瓜分掉幫中的那些暗產,他們下輩都吃不完。
大家都是老江湖,該說的話,點到為止,然后便心照不宣地轉向日常瑣事,拉些家常,彼此客套一番,一同起身。正要下樓散場。
驀的,黑暗涌了進來。
窗簾雖然早已拉上,但因是白天。樓中其實并不算暗,但這片黑暗卻是來得無聲無息,一下就把所有人都籠了進去。黑暗中,響起孩童的歌聲。此起彼伏,怪異莫名。
其中一人失聲道:“血獄門十八童?”
尖尖細細的孩童笑聲,從不可知的方向。虛無飄渺地傳來:“人間有路只管走,血獄無門……你們怎偏偏就要闖進來?”
那些老人,一個個臉色大變,雙腿發軟,更有人栽倒在地,屎尿俱下……
不知不覺,到了傍晚。
劉桑獨自一人。走在小鎮上。
曹安幫雖是南原第一大幫,但名聲極差,曹安幫出事的消息,不知不覺便傳了開來,底層百姓議論紛紛。暗中高興,但是,真正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的卻是不多。
而劉桑更是知道,曹安幫雖然作惡多端,但縱容曹安幫作惡的楚閥,亦是難辭其疚,更何況楚閥絕不僅僅只是縱容,更是曹安幫事實上的后臺。然而大多數的老百姓,不懂這些東西,見那些被救出的姑娘跑去報官,處理此事的地方官直接向曹安幫開刀,抓了許多幫派分,于是一下,那官員就成了人人甘心跪拜的青天大老爺。
劉桑在路邊攤,吃了些以花椒為料的辣食,喝了點豆腐腦,聽了一些百姓的議論,然后便繼續逛去。
他一邊走著,一邊在心中忖道:“縱容曹安幫作惡,從中抽取花紅暗稅,表面上,楚閥亦是因此大賺,但實際上卻是賺一陪十的虧本買賣。這里是楚閥的采邑,治安出現問題,對楚閥的聲名和威望,影響亦是極壞,楚閥只到進入口袋的白花花的銀,卻不到他們損失的雖然無形、卻是龐大的財富,而這其實才是最重要的。”
劉桑深知,亂世之中,民心向背,往往關系到一方勢力的存亡,當然,單有民心向 背還不夠,但有了“民心”,卻可以帶來許多無形的資產,從兵源到人才,從士氣到上下一心的凝聚力。也正因此,古來成功者,不管心中如何黑暗,都要做出視民如的態度,而歷史上那些視百姓如糞土,只以為靠著兇名就可以為所欲為的霸主,如桓玄、侯景之流,縱然猖狂一時,最終也都沒有好下場。
當然,民心要會“聚”,也要會“用”,否則的話,無非就是三國時期的劉表、張魯一流,比不得曹操、劉備,如曹操,屠城之事也沒少做,但平日無事,仍要擺出君王大義,驚馬誤踩了農民的小麥,還要做出“割發代首”的姿態,表示自己驚擾百姓,按罪當斬,只是身為上位者,要留著有用之身為國為民,于是割發代首,做給天下人。
至于劉備,遇到諸葛亮之前,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有若喪家之犬,但不管他逃到哪里,總能輕易的站穩腳根,拉起隊伍重新來過,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因為他始終保持著一個“仁厚”的好名聲,每到一處,都做出體恤民情,愛民如的好姿態,對于受盡亂世之苦的老百姓來說,不管他是真心為民還是惺惺作態,這都是他們所需要的。也正因此,不管劉備如何敗,如何逃,哪怕敗得只剩寥寥無幾的一點兵力,都能受到百姓歡迎。
然而,許多世家門閥,最是容易忘記這一點,他們世代為公為卿,于是理所當然的便覺得自己就是擁有高貴血統的上位者,百姓擁不擁載,根本就不是他們所關心的。在他上一世的歷史中,晉末的桓玄便是如此,勢大之時,幾乎無人能擋,然而兵馬未到,百姓聽他之名,便望風而逃,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而同樣是門閥世家,隋末的李淵、李世民父,起兵時勢力不及恒玄,所面對的對手也要更強更多,但他們深知收買民心的重要性,于是,兩家的下場,便截然不同。
劉桑走在街頭,傾聽著當地民情,卻是無奈搖頭,這里乃是有翼城之城郊,楚閥世代管理這里,但老百姓對楚家卻沒有多少好感,可想而知,不管南原將來落在誰的手中,南原的老百姓,對楚閥都不會有多少留戀。
對凝云城來說。這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好,但問題是,這樣的南原。根本擋不住稚羽公,可以想見,暗中籌備多年的稚羽公一旦出兵,將以風卷殘云之勢。一下橫掃大半個南原,除了有限的幾個堅城,大片土地。都將落入稚羽公手中,楚閥一下就會變成猶斗的困獸,以往依附楚閥的各大世家,或逃或降,連帶著,徐東也將變成等著被狂風橫掃的落葉。
雖然曹安幫惡貫滿盈,但在這個時候。滅掉身為楚閥爪牙的曹安幫,真的是件好事嗎?
這個念頭方自一起,劉桑很快就將它拋到腦后,皆因事情已經做到了這一步,再去深究它的好與壞。并無意義,現在需要做的,只能是以當前的形勢,繼續往下推算,接下來,還能做些什么。
腦海中快速地動著念,眼角卻忽的覺察到什么,一下扭過頭去,向遠處。
靜了一靜,他便大邁步的往鎮外走去,來到一處竹林。
雖是竹林,但本就是冬末,竹葉已落,竹身枯黃,雖然如此,土壤間卻又帶著淡淡的清新味道,仿佛在暗示著春天即將到來,土里蘊藏著新的生機。
前方成排的黃竹間,立著一個女孩。
女孩年紀不大,十歲又或十一歲的樣,她靜靜的立在那里,雙鬟的飛仙髻隨著吹入竹林的冷風,輕輕擺動,孔雀一般,華美的衣裳輕柔地卷舞,讓她上去像是一朵誘人的小玫瑰。
她的雙眸灰灰暗暗,毫無光彩,略帶稚氣的臉龐,卻又隱藏著神秘的韻味。
女孩一步一步的,向他走來,由慢到快,忽的沖了過來,撲到他的懷中,緊緊的摟住他的腰。
“憂憂……”劉桑用雙手撫著她的背,無奈搖頭,這個女兒,有時像個大人,有時又像個孩,連他也捉摸不透。
竹林間,劉桑抓來一只山雞,收集好枯枝敗葉,就在那里烤了起來。
憂憂就只是安安靜靜的,跪坐在他的身邊,華美的裙腳鋪在身后,就像是收了屏的孔雀。
劉桑發現,自己這養女與娘一般,也很喜歡梳飛仙髻,盡管這種發髻,其實并不太適合她這樣年紀的小孩。只是憂憂年紀雖小,卻又予人一種神秘莫測的感覺,飛仙髻本是傳說中天上仙所梳,而憂憂卻也有些像天外飛來,明明處在這個塵世,卻又像不在這個塵世,虛虛渺渺,讓人無法摸透的感覺。
劉桑道:“憂憂……你就是血公主吧?”
憂憂那清秀的臉龐,綻露出一絲蘭花般的笑容:“嗯……我就知道瞞不了爹爹。”
劉桑無奈搖頭,這女兒的本事也太大了點,趁著他和娘前往揚洲的空當,一下就搞出許多名堂。
雖然知道,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一切都要立足于“當前形勢”來進行思考,凝云城已經一統徐東,不管岳父和娘有沒有野心,現在都已是騎虎難下,再去考慮這丫頭做的那些是好是壞,是對是錯,已經沒多大意義了,真的沒有多大意義了……但真的就是很想把她抓來,狠狠的打幾下屁股。
一邊往烤雞上抹著油,他一邊問:“為什么要用‘暗魔’的名義?”
憂憂小聲的道:“爹爹生氣了?”
劉桑道:“沒,我就是問問。”
“不扯一張大旗出來,一下,哪里拉得了那么多人?”憂憂輕輕的道。
“但那些人也都不是善類吧?”劉桑道,“你讓我這‘暗魔’怎么辦?”
“很簡單啊,”憂憂露出孩氣一般的可愛表情,“‘暗魔’想做壞人的話,只要趁著這個時候站出來,一下就有這么多打手,‘暗魔’想做好人的話,只要說一聲,女兒設個陷阱,幫著爹爹把這些人全都殺了,然后所有人都知道這些人是冒爹爹的名義行事,讓惡人都害怕爹爹。”
劉桑苦笑道:“反正你就是要把你爹我放在火上烤。”
憂憂強忍笑意。
劉桑無奈搖頭,因為他已經知道,不管自己要做好人還是要做壞人,那所謂的“暗盟”最終都不會有好下場。可以想見,憂憂早就已經做好打算,先利用“暗魔”的名義招攬那些人,幫她除掉她想要除掉的人,等那些人幫著她做盡惡事,聲名狼藉時,她再幫助他這個“暗魔”,先通告天下,讓所有人都知道這些人跟他這個暗魔毫無關系,而這原本就是事實,然后再將這些人趕盡殺絕,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冒暗魔之名行事,得罪暗魔是沒有好下場的,而“暗魔”也將由此威名更甚。
烤好山雞,兩人并肩坐在一起,將它分著吃了。
吃完后,到外頭找了一條溪流,洗了洗手。溪水很冷,將女孩的手凍得發紫。
劉桑心知,不管憂憂有多聰明,她這個身體,終究還只是個十歲多一點的孩,雖然她與小嬰,都是星門“造圣”的結果,兩個女孩,一個是黑暗天女,一個是吉祥天女,而她也與小嬰一般,擁有使用夢幻靈旗的本事,但限于身體本身的弱小和自幼失明的雙目,本身并沒有修煉過什么功法,自身體質其實并不算好。
于是將她的兩只小手牽了過來,用自己的雙手將它們合在掌中,幫她緩和起來。
冬季的夕陽,灑下淡黃色的余光,水面粼粼,這樣的天氣,竟還有幾只魚兒在溪水里游動。
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一雙大掌,兩只小手疊在一起。劉桑低頭去,女孩纖細地立在他身前,安靜乖巧,稚嫩的臉龐,閃動著孩氣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