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青蚨快死了。
雖然荊青蚨現在還能正常說話抽煙,但當他主動詢問四兄弟如何處理銀血會的難題時,荊正武就知道,這個在荊家曾經說一不二的男人,要死了。
語言是個奇妙的東西,一旦說出口,這些轉瞬即逝的詞匯立刻擁有了固定形態,對說話者形成了束縛的作用。
荊青蚨的詢問,其實是權力交接的儀式。
他將自己的軟弱暴露無遺。
人與人之間其實是沒有區別的,哪怕你精通戰法,你多智近妖,你魅力逼人……但你終究只是一個人,你無法控制別人。
荊家上上下下一百多位族人,能堅定簇擁聽命家主荊青蚨,是因為他們相信,荊青蚨既有能力讓他們活得更好,也有權力讓他們生不如死。
因眾人相信而凝聚的權力,反過來會恐懼威脅眾人,權力就是這么奇妙。
但是,一旦家主暴露出軟弱,一旦出現另外一位值得信任的繼承人,那么這份因信任而凝聚的權力,也會因為信任而轉移到新家主手上。
弱者就像是藤蔓,當看見更強者出現后,就會悄悄將觸角伸過去。
而荊正武要做的,就是證明自己是比父親,比兄弟都更加強大的……領導者!
“銀血會的擔憂不難理解,但那是因為他們沒有管理過工人奴仆。”荊正武朗聲說道:“正所謂兵無將而不動,蛇無頭而不行,每一次工人組織鬧事,都必定有他們信賴的頭目,有負責串聯各方的干部。”
“只要找到頭目,重金賄賂分化,工人們即可不攻自破。”
荊青蚨問道:“若頭目貧賤不屈呢?”
“頭目不屈服沒關系,我們還可以賄賂干部,并且污名化所有不接受賄賂的干部,讓被收買的干部在里面渾水摸魚。”
荊青蚨又問道:“如果難以找到頭目干部,又或者明面上頭部干部只是推出來的靶子呢?”
荊正武笑道:“那就收買威脅幾個普通工人,不需要他們做什么,我們只需要放出風聲,那他們就會因此人人自危,懷疑同伴。這時候我們只需要表示既往不咎,讓幾位被收買者主動退出,即可分化搖擺不定的大多數人,暴動自然消弭。”
“或者開個討論會,明面上答應他們的訴求,但是一直拖,拖著不實現,然后調走頭目和干部,那工人們就算發現被欺騙了,也沒法再組織起來。”
“如果連這樣都不行……那就代表工人們心意已決。”荊正武平靜說道:“直接呼喚和陽軍鎮壓即可。”
荊青蚨終于滿意地點點頭,問道:“這是正武你自己想出來的?邏輯自洽,似乎是經過實踐的結論。”
“是。”荊正武禮貌說道:“三年前的小九山工人暴動,我曾幫三叔公出謀劃策。當時工人們非常倔強,頭目干部拒絕談判,于是我們收買了幾個軟弱的工人,讓他們渾水摸魚,為我們通風報信,大大阻礙了他們的決策時間。”
“當時工人們發現不對,想毀壞礦山設備逃跑的時候,我們請來的和陽軍已經到達了,甚至當時率領暴動的頭目的親弟弟都連夜投靠我們,為和陽軍帶路殲滅藏在礦山抵抗的工人,將小九山暴動的影響壓制到最低點。”
荊正武似乎想起什么,補充道:“像這種投誠的工人也要大力提拔贊賞并且傳唱,讓大家知道投誠者享盡榮華富貴,反抗者死無葬身之地。”
“很好。”荊青蚨再次點頭,吸了一口白霞:“正武有理有據,條理清晰。那么,其他人有別的想法嗎?”
荊正武看了一眼‘競爭對手們’,荊正堂正在跟霏微咬耳朵,荊正風似乎在思索什么,唯有他們的大哥荊正威仍然在大快朵頤——這么自信?
想到大哥今天一系列不同尋常的表現,荊正武暗暗將荊正威的威脅度調整到最高。他深知自己這位兄長絕非凡人,一舉一動皆有深意,既然兄長舍棄了往日城府深沉的做派,就說明他現在的姿態能為他掙取更多利益。
片刻后,荊正風緩緩說道:“挑動對立,制造仇恨。”
荊青蚨吸了一口白霞:“說來聽聽。”
雖然荊正風出口就是‘老不死’,但面對這個問題,他卻回答得很認真:“工人奴仆之所以會暴動,是因為他們心中怨氣無處發泄,積郁心中,最后自然會被人煽動。”
“那就讓他們怨氣有地方發泄就是了。”
“讓負責監工、食宿的干部主動‘歧視’他們,可以因為語言,可以因為相貌,甚至可以因為是身高……總而言之,要讓工人們意識到,有另外一部分工人因為其他原因,過得比自己好。”
“歧視引起對立,對立導致仇恨。在一開始,工人們肯定是不敢對監工干部發脾氣,他們只敢對那些受到優待的人下手。而被優待的人也不會忍氣吞聲,必然會聚合起來反擊。”
“這時候,監工們可以稍微讓工人們掌握一部分權力,譬如伙食。派系勢力大的工人,就能讓自己的人獲得更多更好的食物,而派系勢力小的只能任由欺負……“
“當然,監工不能讓工人們真的出現了一個大幫派,最好每個工廠礦山有三到四個派系,發現哪個派系過于強勢,就鼓動其他派系一起去打壓它。”
荊正風還沒說完,荊青蚨就忍不住鼓掌:“妙啊,妙啊!”
“既消磨了工人奴仆們的怨氣,又讓他們互相仇恨,就算想暴動,也會因為過往的恩怨而無法合作,確實精妙……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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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嗽數聲,荊青蚨吸了一口白霞,似乎緩過氣來:“這是你從青虹幫里悟出來的?”
“差不多吧。”荊正風想把腳架上去裝逼,但看了一眼旁邊的大哥,還是悻悻喝了一杯酒了事:“就這樣,我說完了,沒事我先走了。”
“不急。”荊青蚨看向其余兩人:“你們還有要補充的嗎?”
荊正武雖然臉色沒有變化,甚至臉帶微笑,但他心里已經翻江倒海——不用想也知道,現在荊青蚨更加看好那個野種了!
自己居然被一個野種比下去了!
難道荊正風事先知道父親的考題,所以回答得如此精彩?如果自己能提前知道,也能想出更加精妙的法子,但奈何……
“父親,霏微……霏微和我也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
此時荊正堂終于接受完女朋友的教導,結結巴巴地舉起手說道。
“說吧。”荊青蚨罕見地露出笑容:“我很期待。”
“是這樣的,剛才四弟說,工人暴動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心中怨氣無處發泄。”荊正堂喝了口茶,說道:“我也贊同這個觀點,但覺得不夠完整:工人之所以暴動,還因為他們沒有希望。”
“我們可以給他們一個希望。”
荊青蚨微微皺眉:“什么希望?”
老資本家對工人要吸自己血的時候,都會十分警覺。
“設置等級。”荊正堂說道:“以礦山工人來舉例,礦山工人一般是要工作18個小時,那我們可以設置三個等級,黑鐵工人,白銀工人,黃金工人,黑鐵工人要工作18個小時,白銀工人只需要工作16個小時,而黃金工人更是只需要14個小時,然而他們的工資是完全一樣的。”
“與此同時,黑鐵工人在礦山沒有福利,而白銀工人每三天就可以洗一次澡,每周可以休息一天,黃金工人每天都可以洗澡,每周能休息兩天……”
“還有……”
“夠了!”荊青蚨喝止了自己的三兒子,忍不住咳嗽數聲,吸了口白霞說道:“按你這個做法,那我們荊家還不如將礦山賣出去算了!”
“父親,霏微的計劃還沒說到重點呢。”荊正堂不小心又暴露了,不過大家似乎也不在意:“我們可以設定成,所有工人一開始都是黑鐵工人,工作五年才能晉升各位白銀工人,工作十年就能晉升為黃金工人。”
“如果舉報逆光分子,或者發現有人串聯暴動,只要消息準確,可以馬上晉升一級。”
“但如果有違規行為,例如參加暴動,例如偷懶,就失去晉升的資格。”
說到這里,荊正堂停住了。
荊青蚨有些奇怪:“繼續說啊。”
“額,接下來還有很多,但我忘了。”荊正堂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荊青蚨沒好氣地看了看荊正堂和霏微兩人,點點頭:“五年、十年……很好,很好,正武,你知道礦山普通工人的平均工作年長嗎?”
荊正武臉上的笑容已經很勉強了:“大概是兩到三年。”
“那這個白銀工人的門檻可以降低至三年,黃金工人降低至五年。”荊青蚨滿意說道:“總得讓工人們看到一個似乎可以實現的希望……哪怕工作時間到了三年,隨便編一個違規行為,就能直接取消他的晉升機會了。”
“工人跑了也不要緊,三年時間也基本壓榨出他的勞力了,再留下來也只是浪費糧食。”
“不過礦山里可以留一兩個白銀工人黃金工人,作為榜樣激勵其他工人奮斗。”
“很好,很好!正堂,你從小就不怎么討人喜歡,但父親不得不承認,你看女人的眼光,比我好!”
荊正堂呵呵傻笑,霏微低頭道謝。
然后,大家的目光紛紛看向四兄弟里唯一一位還沒說話的人,荊家大少爺荊正威。
各種眼神里,有的譏諷,有的怨恨,有的嘲笑。
唯獨沒有期待。
荊正武的‘應對策略’、荊正風的‘分化陰謀’、荊正堂的‘希望制度’幾乎窮盡了所有控制工人的可能性,更何況這三兄弟能想出這樣的計謀,跟他們的人生閱歷有關:荊正武年少就參與鎮壓暴動,荊正風在底層摸爬滾打多年,荊正堂的老婆牛逼。
荊正威跟他們相比,根本沒有任何優勢。
而且荊正威居然還一直在大快朵頤,在族人們眼中,這簡直是主動放棄的態度。
“嗯?輪到我了嗎?”
樂語灌了一口蜜糖五花茶,眨眨眼睛看了一下大家,笑道:“我的想法嘛……”
荊正武、霏微、荊正風頓時提起了心神。他們一直都在暗暗留意大哥荊正威,雖然其他人都認為荊正威是自暴自棄,但他們都認為荊正威是胸有成竹——他們相信,那個陰翳殘虐的大少爺荊正威,不可能會束手就擒。
而實際上嘛……
樂語只是無欲則剛。
開玩笑,你們在這里商量怎么對付工人階級,難道我還會認真給你們出謀劃策嘛?
他本來就沒興趣爭奪荊家家主,要不是為了維護一下荊正威的人設,他都忍不住大喊一句:“加錢!建工人小區!建工人小學!建工人醫院”之類的荒唐言了。
不過輪到自己發言了,樂語終究得說點東西,而且不能是‘俺也一樣’——就像考試一樣,交全部都做錯但寫滿的答卷是好的態度,但交白卷就是壞的態度了。
那就……說個段子吧。
“我的想法跟三弟差不多,不過沒那么復雜。”樂語清了清嗓子,說道:“我打算辦一份報紙,低價甚至免費發給工人們。還好,工人們應該都是識字的。”
報紙?
眾人一愣,完全不明白大少爺在說什么,連荊青蚨都糊涂了:“你在說什么啊?”
“我也想給工人奴仆們一個希望,但不用通過制度那些花里胡哨的,靠筆就行了。”樂語說道:“我打算在報紙上連載這些書——”
“《工人們做這些事,五年后變成大礦主》、
《你只抱怨自己沒錢,卻不考慮自己的碎玉而言》、
《管家殺了這些奴仆,只因目睹他們不努力》、
《奴仆翻身變成大掌柜,這些技能你要會》、
《你每天吃不飽,是因為你沒補齊這些短板》、
《工人們,老板這么要求你是希望你變得更好》、
《楊白勞學會管理自己,十年后黃世仁也自嘆不如》
“楊白勞和黃世仁是誰?”荊正堂忽然打岔問道。
“額……我認識的兩個人,前者是工人,后者是老板。”樂語說得口干舌燥,解釋一句喝了口蜜糖五花茶,然后轉頭看向荊青蚨:“這就是我的想法了,你感覺怎么樣?”
荊青蚨顫顫巍巍地舉起右手,指著樂語:“正威,你……”
靠,顧著說段子了,這老頭聽我胡言亂語聽得想發飆吧?樂語心思急轉,暗道自己還不如說一句‘俺也一樣’混過去算了,現在快要氣死這老頭了,等下咋整?
“你,你……”
荊青蚨狠狠吸了一口白霞,大聲說道:
“趕緊去辦!”
樂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