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大佬,我先跪哪條腿合適?
這年頭,只要是讀書人,就沒有不記得陶淵明那篇桃花源記的。
因為桃花源記中,不僅有他們對無為之治的美好想象,還包含了他們厭倦了現實中的黑暗與無奈之后,對隱居生活的一種期盼。
所以,自魏晉以來,試圖去武陵尋找桃花源的讀書人很多,卻沒幾個人試圖證明桃花源根本不曾存在。
所以,張潛今天把桃花源不可再尋這一話題拋出來,以證明自己的師門永遠不會再被世人找到,效果立竿見影。
只見那“季翁”原本因為窘迫而發紅的面孔,瞬間就開始發暗,發灰,仿佛遺失了一件絕世珍寶般,整個人都變得失魂落魄。愣愣良久,才遺憾地搖頭,“唉——!你說得對,五柳先生(陶淵明的號)之后,世人誰曾覓得桃花源?想那世外秘境,也自有高人能挪移乾坤。此一入口在終南山,下一刻說不定是昆侖還是蓬萊?只可惜,小友你有幸入得山門,卻又幾乎空手而歸。”
‘你老人家要是去寫科幻小說,大劉都得拜你為師!’被對方強大的腦洞水平,驚得瞠目結舌,張潛在心中偷偷嘀咕。然而,表面上,卻只能繼續裝出一幅因為被老者戳到了傷心處而失魂落魄模樣,默默地拱了下手,繼續怏怏趕路。
誰料,才走了兩三步,就又聽見那被喚做“規翁”的老家伙,氣喘吁吁地跟了上來。也不管別人愛不愛搭理他,扯開嗓子,大聲叫嚷:“季翁,實翁,你們莫要聽他花言巧語。什么桃花源不可再尋,分明是,分明他不愿意將丹藥拿出來救助世人,尋找的借口。楊墨,自古以來,楊墨便不分家。不肯拔一毛而利天下,說得就是他們。此二教,向來同流合污,皆為我輩儒者之仇敵。無君無父,禽獸也,說得便是他們!”
如果這番話他在二十天之前說,張潛還真的未必聽得出來到底是什么意思。可自從冒認了墨門子弟之后,張潛就開始努力彌補謊言的漏洞,連日來,又是翻手機中存下來的資料,又是搜腸刮肚,所以早就將有關墨家的許多軼事,牢牢記在了心里。此刻聽了那“規翁”的話,立刻明白這廝,是借助孟子抨擊楊朱和墨家的話,在借題發揮。(注1:不肯拔一毛而利天下,和后面無君無父,禽獸也,都是孟子對楊朱和墨家的抨擊。)
沒有聽到師門受辱,卻無動于衷的弟子。張潛越是冒牌貨,就越得奮起反擊。這涉及到他在大唐的立足根本,決不能因為對方沒直接指著自己鼻子開罵,就裝作聽不見。
猛地吸了一口氣,他冷笑著轉身,三步并做兩步,回到了那名叫“規翁”的老者面前。此人見他來勢洶洶,還以為他要動手打架,嚇得尖叫一聲,就往“季翁”背后鉆去。而此人所帶的童仆們,則一個個如臨大敵,大喊著圍攏過來,將張潛的去路堵了個結結實實。
“拔一毛而利天下,若是能拔一毛而利天下,甭說你將張某渾身上下的寒毛扒光,就是你將張某的血肉都拿去,張某作為墨家子弟,也決不會皺一下眉頭。”冷笑著停住腳步,張潛手指躲在眾人背后的“規翁”,高聲質問,“若是拔光了張某身上所有,卻與天下無半點益處,張某為何要由著你肆意妄為?!更何況,所謂利天下,根本就只是嘴巴上說說,只是打著為天下人謀福的幌子,行巧取豪奪之實!張某身體發膚,都是受之于父母。子曰,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張某自己都毀不得,憑什么任由你一個外人來隨便糟蹋?!”(注2:身體發膚,受之于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是孔子的原話。)
不待那人反駁,頓了頓,他又繼續大聲補充:“至于亞圣昔日對墨家的抨擊,以張某之見,不過是一時誤會。亞圣有云,“生我所欲也,義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昔日楚軍兵臨陽城,滿城肉食者皆做鳥獸散,唯我墨家巨子孟勝與一百八十二先賢,迎戰數萬大軍,至死無一旋踵。此舉非亞圣所言“舍生取義”,又謂之如何?儒家立之以言,墨者踐之以行,相輔相成。儒者非議墨家,等同于揚起手來,自己抽自己耳光。作為后世弟子,明知亞圣被一時流言蜚語所蒙蔽,才妄下斷言,不去矯正,也就罷了。居然錯上加錯,真是貽笑大方!”(注3:墨家一百八十二壯士死守陽城,見于歷史。)
事實證明,張潛連日來的努力,絲毫都沒有白費。一番引經據典的話說出之后,非但再度將那“規翁”說得不敢接茬,也令“季翁”和“實翁”兩個,也都再度對他刮目相看。
論對儒家十三經的掌握水平,“季翁”和“實翁”兩個,肯定強過張潛千百倍。但像張潛這樣硬是把儒家的經典言辭,跟墨家的經典壯舉合二為一的行為,“季翁”和“實翁”兩個卻是這輩子想都沒想過,更甭提去做。而偏偏張潛還將儒墨兩家嫁接得天衣無縫,不由他們不覺得耳目一新。
“小友此言,老夫雖然是第一次聽說,倒也覺得有幾分道理!”那“季翁”應該是個非常厚道的學者,對于有道理的話,絕對不會昧著良心去否認。推開擋住自己目光的仆人,緩緩上前。
“儒家賢人對墨圣有傳道之恩,我墨門子弟,皆不敢忘!”張潛嘆了口氣,鄭重向對方拱手。(注4:指的是,墨翟曾經求學于儒家)
雖然全力捍衛了師門尊嚴,他卻從學過的歷史中知道,自漢之后,歷朝歷代都是儒家的天下。所以,非常果斷地見好就收,堅決不把自己跟那“龜翁”的爭執,擴大為兩個門派的沖突。
那“季翁”見他如此知道進退,心中好感大增。笑了笑,拱手還禮,“小友客氣了,墨家所為,既勇且智,的確為史書增色不少。只是后來墨家一分為三,各派勢同水火,才導致墨家在后世日漸衰微!”
張潛對儒家理論的了解,還遠在墨家之上。察覺到“季翁”應該是個飽學的儒士,干脆笑著引用孔夫子的名言,“子曰,時也,命也!墨家日漸勢微,焉知不是天命?我輩順天命,盡人力,便可了無遺憾!”
“嗯,此言甚有道理!”仿佛被觸動了心事,那名被朋友喚做“季翁”的老者,嘆息著用力點頭,“世事無常,我輩有時候,也只能順天命,盡人力了……”
一句話沒等說完,那“規翁”卻又從仆人背后探出了腦袋,大聲挑刺:“呵呵,墨門弟子不敢忘儒家賢人傳道之恩,小子,嘴巴說得好聽。你剛才卻在指摘亞圣,冤枉了你們墨家!”
“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張潛冷笑著看了他一眼,回答得擲地有聲。
話音落下,三位老者的面孔齊齊變色。那“規翁”被懟得臉色煞白,渾身哆嗦。那“季翁”再度用力點頭,若有所悟。而那被朋友喚做“實翁”的老者,卻分開從人,上前幾步,大笑著撫掌,“好一句,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有此一言,老夫倒是真的信你,乃是墨門子弟了。賀兄,這次,張某輸得心服口服!”
后半句,卻是對那個名叫“季翁”的老者所說。對方聽了,立刻得意地手捋胡須,“怎么,終于承認老夫眼光強于你了?他若是縱橫家子弟,怎么會有如此心性?!”
“墨家子弟應該錯不了,但老夫,卻依舊不認為,他果真出自秦墨!”那被喚做“實翁”的老者,輸人不輸陣,繼續笑著說道,“秦人言語,雖然因為斗轉星移,與我大唐言語差別甚大。在張某看來,卻非無跡可尋。其他各地方言俚語,甚至波斯大食諸國之語,也是一樣。小友,老夫有個不情之請,先前的話語,還請你用秦言,隨便說上一段,以便讓老夫分辯虛實!”
‘什么,讓我說秦朝話?他居然能聽得懂秦言?’沒想到穿越到大唐,還會遇到一個語言學家!張潛大驚失色,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做如何回應。
“好你個張兵曹,見獵心喜就說見獵心喜好了,何必胡吹什么自己能聽懂秦人言語!”正當張潛搜腸刮肚地想著該如何蒙混過關之際,那“季翁”卻不客氣地拆了“實翁”的臺。“小友,別聽他詐你。他是想從你嘴里,套幾句秦人言語,作為今后琢磨各族語言和由來的參照。”
‘原來如此!’張潛恍然大悟,已經懸到了嗓子眼兒的心臟,瞬間落回于肚內。正打算隨口說上幾句現代漢語,滿足一下那“實翁”的收藏癖好。卻看到,御醫孫安祖笑呵呵地分開仆人向自己走了過來。
“十三郎,老夫給你介紹一下。”見雙方說話越來越投機,也有心替張潛拓展一下人脈,老御醫站在張潛和大伙中間,笑呵呵地補充,“這位,乃是老夫的好友,袞州兵曹,姓張,名若虛,字實甫。他這輩子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揣摩各國各地言語。十三郎,十三郎,你怎么了,好好的,你怎么還哆嗦起來了?!”
“前輩,前輩,就是張若虛?!”根本聽不見孫安祖后面的話,也顧不上什么禮貌不禮貌,張潛激動得渾身戰栗,頭暈腿軟,聲音虛弱得像一團煙霧。
大佬,這是真的大佬!
張若虛在唐朝也許會重名,但是在大唐中宗年間,做過袞州兵曹,且叫張若虛的,肯定只有一個!
此人在大唐,名字未必有多顯赫!
在二十一世紀,誰若是不知道此大佬,就不配做文青!
‘看到大佬了,我先跪哪條腿合適?在線等,急!’可惜大唐沒有網絡,否則,張潛肯定會拿出手機,請求好友們給自己出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