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遙知兄弟登高處 三分之一泡了野菊的烈酒,三分之一泡過橘子皮的烈酒,三分之一泡過桂花的烈酒,放在一只銅壺里搖晃均勻,分別倒入四只白瓷杯子,再往混好的酒水表面兒各點一滴桃紅色的花露水增色,然后又在杯子邊上各卡一片切好的橙子,大唐第一份雞尾酒,就新鮮出鍋。
至于酒里邊為何要混入野菊花,橘子皮和干桂花等物,緣由其實很簡單。張潛手中的烈酒,裝滿了賀知章、張若虛和孫安祖三人帶來的酒葫蘆之后,就見了底兒。而三位老前輩肚子里的酒蟲卻鬧騰的正歡實,迫使他不得不將今天早晨才用于給不同花草做香精萃取研究的酒水,也貢獻了出來。
不過,這樣做也不算浪費。雖然他勾兌出來的雞尾酒,跟后世真正的雞尾酒相比,差了許多意思。用來裝酒的瓷杯,也有些不倫不類。但誤打誤撞之下,還是為他搏了個滿堂彩。
唐人喝酒忌甜,無論是胡商從西域販賣來的葡萄酒,還是長安地區自產的黃酒,都以甜為劣。口味兒越甜,在酒鬼們眼里越不上檔次。更何況,賀知章、張若虛和孫安祖這三位酒國神仙?而此時張潛的莊子里,既沒有蜂蜜,也沒有果汁兒,反倒讓他歪打正著。
不像后世的華夏酒席,飲酒必須配以十多道,甚至幾十道大菜。唐人下酒之物很隨意,蜜餞,干果都可以。甚至像喝茶一樣,什么都不佐,只要聊得開心,也能舉著杯子喝上大半天。而主人親自動手調酒,恰恰又暗合了主人親自烹茶的待客之禮,因此,在感慨秦墨學問深厚,連杯中之物都能弄得如此雅致之余,賀知章和張若虛兩位老酒仙,愈發覺得張潛這個晚輩順眼。
與后世一模一樣,長輩萬一看著晚輩順眼了,接下來,晚輩的耳朵就要慘遭折磨了。只見那張若虛,先舉著瓷杯悠哉游出抿了幾口酒,然后,嘴巴里一邊回味著野菊花和橘子皮的余韻,一邊笑著問道:“十三郎,老夫觀你模樣,應該已經及冠了吧!不知道你的恩師,可曾給你賜了表字?你日后在這里住得久了,肯定要與朋友交往。若是沒有個表字,稱呼起來將會很不方便!”
‘“哦,勞前輩問,晚輩今年已經二十有三了。”已經來大唐快一個月了,張潛當然暗中做了許多準備。聽張若虛問自己的表字,立刻放下酒杯,將早就準備好的答案端了出來,“三年之前行冠禮之時,家師曾經賜下表字,用昭。”
“知潛而用昭,令師對你期許頗高啊!”在真正的文壇領軍人物面前,根本裝不了十三。他的話音剛落,張若虛就把表字的意思給點了出來。“此番讓你出山,未必如你所說,是嫌你愚笨。依照老夫之見,此舉十有七八,乃是有讓墨家重新入世,揚顯先賢絕學于人間之意。”
‘我自己胡亂安的,胡亂安的。這個名字的正主是明朝知府,山東進士,如假包換的儒家子弟,跟墨家一毛錢關系都沒有!’張潛心中暗暗叫苦,嘴巴上,卻只能順著對方的口風回應,“恩師做事,向來隨心所欲。晚輩也不敢胡亂揣摩其用意。但是,既然來之,只能暫且安之,然后再想其他!”
“好一個,既來之,則安之,用昭如此年青,卻有如此沉穩心性的,倒也難得!”人要是看對方順眼了,哪怕對方臉上的疤瘌,都能看出非凡氣概來,更何況,張若虛跟張潛還是同姓!因此,老酒仙立刻接過年青人的話,笑著夸贊。
“飯總得一口口去吃。”張潛被夸得不好意思,紅著臉拱手,“況且儒家也有,先正心,修身、齊家,而后才治國安天下之說。”
“好一個先正心,修身,齊家!”見張潛始終不驕不躁,張若虛愈發覺得這個晚輩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再度接過話頭,輕輕撫掌。“許多人初來長安,便恨不得一步登天。即便去終南山中隱居,也是為了待價而沽。依老夫之見,恐怕就是忘了正心,修身和齊家這兒三件事,光想著輔佐君王去治國平天下了!”
這話,打擊面兒就有點兒廣了。甚至將昨日與他同行的盧藏用,也給捎帶了進去。要知道,后者正是依靠終南山隱居這一手段,才引起了朝廷的關注,隨即把他自己賣了個好價錢。
好在賀知章為人老到,發現了張若虛言語有失激烈,趕緊搶在張潛接茬兒之前,笑著將話題往旁邊岔:“實翁,心懷天下,沒什么錯!我輩讀書練武,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輔佐君王,治世濟民么?!況且如你所言,用昭小友的恩師送他出山,未必不包含這層意思。如今朝廷雖然用儒家治國,可我儒家自古講究兼容并蓄。但凡有識之士,都不會因為墨家之學不流傳世間已久,就將其拒之門外!”
“那是自然!”張若虛聽了,迅速意識到自己的話,容易給張潛惹麻煩,笑著點頭。隨即,又抿了一口酒,帶著幾分熏然之意,低聲說道:“世人皆愛牡丹,季翁和老夫,卻都愛菊花之清雅。故而,買下了你家旁邊那座莊子后,老夫就命人在自家院子內種了幾百株不同的菊花。眼看重陽將至,花期已至,季翁不忍讓那菊花白白綻放,便約了一些朋友和晚輩,在重陽節那天,來莊子上把酒賞菊。用昭你住得跟老夫近,又是秦墨在世間唯一傳人,若是有空,不妨到莊子上坐一坐。老夫也好順便介紹一些年青才俊,與你認識。”
“這,多謝前輩相邀。只是晚輩初來乍到,唐言還沒學說利落……”張潛在二十一世紀,就不太喜歡交朋友,對賞花,也提不起多大興趣,因此,本能地想要婉拒。
誰料,話才說了一半兒,賀知章卻輕輕將酒盞放在了桌案上,笑著打斷,“讓你去,你就去,年青青的,跟誰學得這般故作清高?!”
根本不給張潛解釋機會,頓了頓,他又笑著數落,“你將來有心出仕也好,就想像現在這般逍遙一生也罷,多認識一些年齡相仿的才俊,總沒什么壞處。昔日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終日采菊東籬下。到了晚年,還有王孺仲之子皆受其父所累之嘆。你自己可以選擇孤高,卻不能為此拖累了兒孫!”
這話,說得就有些重了。并且拿出了陶淵明和王仲儒兩代著名隱士,作為前車之鑒。不由得張潛不躬身受教。
昔日王霸王仲儒也好,陶潛陶淵明也罷,他們的高潔志向固然令人佩服,他們兒孫,卻為他們的避世隱居行為,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特別是王仲儒,當看昔日同僚的兒子,乘著馬車前來探望他的時候,他的兒子,卻自卑得連話都說不利索。導致他的信念,瞬間崩塌,不久之后便含恨而去!
“用昭不是正愁秋季已至,找不到足夠的花卉,提取其精華么?實翁那邊,可是菊花滿園。重陽節過后,花也就該謝了。與其任菊花在秋風秋雨中零落黃泥,哪如被你摘了留幾縷芬芳造福世人?”孫安祖學問沒那么高,卻更懂得“物盡其用”,聽賀知章把話說得太重,便笑著旁敲側擊。、
這下,張潛就更沒理由推辭了。只能雙手抱拳,感謝張若虛和賀知章兩位前輩的熱情相邀。并且鄭重表示,屆時自己定然會帶著美酒一同登門,以免辜負了滿園秋色。
“這就對了,年青人就該有年青人的樣子,沒經歷幾番宦海沉浮,胡說什么采菊東籬下?”見張潛知錯就改,賀知章非常滿意,舉著酒盞一邊在手里晃動,一邊繼續笑著補充:“還有,用昭說自幼被師門領入山中修行,但在世上肯定還有家人。老夫交游還算廣闊,最近又閑來無事。你若有空,不妨將父母名諱,家門所在地段,以及兒時記憶中的情況,給老夫寫在紙上。老夫遍請親朋故舊,不惜功夫與時日,肯定能幫你找到家人,送你早日認祖歸宗!”
在他想來,張潛即便本事再高,終究是孤身一人。如果沒有家族在背后撐腰,今后的路,肯定很長時間里會走得非常艱難。而能找到家人,認祖歸宗,就會方便得多。
哪怕張潛被其師父收入門內之前,只是一個佃戶的兒子。只要他有了出息,闖出了名頭,依舊會有同族的地方名宿,主動拿著家譜攀上門來。
誰料到,老人家的一番好心,卻把張潛給嚇了一大跳。愣愣半晌,才嘆了口氣,深深施禮,“多謝前輩關心,但是,晚輩家人,恐怕尋找到的希望非常渺茫。”
又長長嘆了一口氣,不顧三位老人臉上的震驚,張潛繼續補充,“在下連日來,一直在努力回想幼年時的事情,并跟眼下大唐的風土人情互相對照。卻發現,大唐的衣著,打扮,言語,習俗,居然與在下幼年時僅有的那些記憶,格格不入!想來,在下被恩師帶入師門十八年,在山外,未必就是十八年。觀棋爛柯,著書者羨慕有加。對觀棋之人來說,卻未必是一種幸運!”
“觀棋爛柯?用昭的意思是,你實際上,并非只有二十三歲?”賀知章、張若虛和孫安祖三個,都悚然而驚,差點把手中的酒杯直接摔在地上。
“我只有二十三歲,可山外已經過了,不知道多少年!”張潛咧嘴苦笑,不勝唏噓。
“啊——”賀知章、張若虛,孫安祖三人手中的酒杯,不約而同晃了晃,幾股酒水先后濺落于地。
大唐盛行道教,賀知章等三人雖然都有家有業,卻同時都以紅塵修道者自居。所以,對觀棋爛柯的典故,非但耳熟能祥,并且深信不疑。(注:觀棋爛柯,見于南朝典故。有樵夫入山砍柴,看到有人下棋,就看了一盤。結果,棋局結束,山外的時間已經過了百年,他的斧子都爛了。)
而張潛,待人接物的方式,語言習慣,甚至,看人的目光,都跟他們所熟悉的大唐年青人,完全不一樣!
既沒有權貴子弟的狂傲與自大,也沒有普通百姓子弟身上常見的那種卑微。對待盧藏用這種官員也好,對待身邊的家將任全也罷,總好像跟任何人都是同樣的身份地位,彼此之間不分高矮。
兩廂對照,觀棋爛柯這個典故,用在張潛身上,再貼切不過。他以前根本不是個唐人,當然所作所為,待人接物,都與當下的世人,大不相同。
如此看來,張潛的身世,就有些可憐了。自幼跟父母失散,還有找到家人的一線希望。而觀棋爛柯,醒來后卻不知道已經過了幾百年,父母兄弟,又到哪里去找尋?
“呼——”秋風透窗而入,卷起淡淡的酒香,令每個人心里,都涌起幾分醉意。
重陽節馬上就到了。
每年這一天,大唐百姓,都喜歡結伴登高,觀賞秋色。
出門在外的旅人,則頭插茱萸,在山頂遙望故鄉,以寄鄉愁。
茱萸好找,野外伸手可及。
可張潛的故鄉和家人,又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