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快出去用雪擦一下,擦一下免得起水泡!”原本只想著讓周建良近距離感受一下火爐的便利,卻沒想到差一點兒將對方的手指變成烤腸兒,張潛心中不禁有些內疚,連忙催促此人出去用積雪冷卻的方式減輕燙傷癥狀。
誰料,那周建良卻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先將焦黃色的手指放進自己嘴里隨便吮了吮,隨即又退開半步,第三次躬身施禮,“用昭兄,可否將這火爐的圖紙傳予朔方軍。在下代替全軍三萬將士,先給用昭兄施禮了!”
“那有什么不可,這火爐構造極為簡單。圖紙就放在我身后的案子上,用過飯后,你盡可與火鍋兒一起拿走!”火爐原本就是給朔方軍準備的,張潛當然不會拒絕。笑著走上前,再度托住周建良的胳膊,“你我一見如故。當日紫宸殿中,張某還多次蒙你仗義援手。所以,周兄還是不要如此見外才好!三師弟,回頭你再去甲杖署,打一套火爐給周都尉帶上做樣品。也省得他回到朔方之后,還得對著圖紙從頭摸索。”
“是!”小胖子任琮不明就里,卻答應得極為爽快。
那火爐的構造他看過,不過是幾塊鐵皮敲一敲的事情,造價遠遠低于紅銅小火鍋。而這周建良,就說當日還在皇帝面前,替自家大師兄出過頭。當然值得他任琮,也拿此人當朋友交上一交。
然而,周建良聽了,卻立刻扭捏了起來。紅著臉掙扎再三,才頂著一腦門子汗珠兒解釋:“用昭兄,張少監,周某,周某要這火爐圖紙,不是為了自己。而是,而是要找鐵匠在朔方軍中,成批打造,交予弟兄們使用。我知道這么做,對用昭兄很不公平。但周某是個窮別將,我家大總管,也一向清廉……”
“周兄這么說就見外了,我既然把圖紙給了你,你當然可以隨便處置!甭說是用在軍中,哪怕是讓手下人造了去賣,都由你。自家兄弟,何必跟我解釋這么多?!”對厚道人耍心眼兒,張潛心中多少有些過意不去。但是,為了自己和紅寶石姑娘的未來,他依舊大笑著擺手。
結果,他越大方,周建良越覺得受之有愧。又猶豫再三,忽然把心一橫,結結巴巴地許諾,“終究,終究不能讓用昭吃虧太多!也罷,周某拿不出太多東西回報用昭。下次再與突厥人作戰后,一定豁出臉皮去,跟大總管討要一百顆首級,記在用昭名下!”
“別,別,千萬別!我要突厥人腦袋干什么?”張潛被嚇了一大跳,趕緊松開周建良的胳膊,后退擺手。“周兄自己留著吧,那東西弄到長安來,我根本沒地方擱!”
“不是給用昭把玩,而是給用昭拿來晉爵!”周建良聞聽,立刻知道張潛不明白那敵軍人頭的妙用。咧了下嘴,哭笑不得地補充,“你現在是正五品,卻有職無爵。而大唐晉爵,以軍功最為方便。一百顆敵軍人頭的功勞,應該足夠為用昭搏搏一個開國男了。雖然比不上再升一級,但府邸和車駕,卻可以上一個規格!如此,周某也不算虧欠用昭太多!”
“如此,郭某就代替我師兄,先謝過周都尉了!”沒等張潛弄明白周建良的話,到底什么意思,郭怒已經迫不及待地跳起來,跟周建良敲磚釘腳。
“若是師兄能晉位開國男,今后周兄想要什么樣的鎧甲,只管開口!”任琮也不甘落后,舉起酒盞,在旁邊大湊熱鬧。
三人各自舉著酒盞,一飲而盡,然后相視而笑,彼此之間,好生默契。到了此時,張潛才終于琢磨過幾分味道來,心中頓時好生感動,干脆自己也舉起酒盞,狠狠陪了一大口。
原來那周建良,自有一番計算方法。那天他和張潛兩個都立下了護駕之功,過后他升了三大級,而張潛則從正八品一躍成為了正五品。其中差距,在他看來,就是張潛還比他多獻了一套風車和機井的圖紙的緣故。
所以,張潛的火爐沒有想辦法先進獻給皇帝,卻免費贈給了他,并且準許他在朔方軍中隨便打造。在他算來,等同于朔方軍拿走了張潛的一次晉升機會。所以,他能給張潛爭取到的補償,便是一百顆敵寇的頭顱。
如今大唐的爵位,已經遠不如貞觀年間那么值錢。按照慣例,一百顆頭顱的功績報都朝廷之后,張潛只要稍加運作,一個開國男的爵位穩穩到手。如此,張潛就不算吃虧太大。他周建良今后想起今日此事來,也不會總是覺得內疚。
“用昭你不要覺得受之有愧。你這個鐵爐子,拿到朔方軍中,可是神兵利器!”無怪乎張仁愿會把周建良派回長安來公干,此人雖然心機不深,做事卻絕對讓人舒服。
唯恐張潛覺得一百顆頭顱受之有愧,他放下酒盞之后,立刻主動解釋:“朔方那地方,每年八月剛過,便大雪紛飛。縱使住在城里頭,弟兄們手腳上也生滿了凍瘡。軍中每年因為寒冷而受傷甚至病死的弟兄,數以千計……”(注:農歷八月,胡天八月即飛雪并非夸張。)
原來,朔方各地,冬天酷寒難當。周圍又缺乏足夠的木柴,供大軍消耗。導致每年軍中都會因為凍傷和凍病,大量減員。
當地最容易得到取暖物品,就是泥炭。但是,泥炭之毒,卻無色無味兒。取暖用的地籠里如果放了泥炭,稍有不慎,一屋子的人,就會死于非命。故而,軍中向來是嚴禁使用泥炭,寧可在缺乏柴草時苦捱,也不敢讓大伙兒冒中毒之險。
如果張潛把火爐的圖紙給了朔方軍,并且準許軍中大量制造。今后每一伙弟兄,宿營時住在一個大帳篷里,架起一個鐵皮爐子,就可以用泥炭來取暖。(注:唐代軍制,每伙十人。)
而那泥炭不僅燒起來溫度比柴草高,還遠比柴草耐燒。弟兄們裝上一爐子泥炭,可以暖暖和和睡聽到天亮。第二天早晨起來,無論是上陣廝殺,還是日常訓練,都如同生龍活虎!
“泥炭?朔方那邊,泥炭很多是么?”張潛終于從對方嘴里,聽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等周建良剛把話說完,立刻迫不及待地追問。
“多,靠近黃河那一帶,有些地方,直接就露出在地面上。夏天的時候,甚至能被太陽曬著火。遠遠看去,濃煙滾滾,就像傳說中的阿鼻地獄!”周建良心情高興,將大手一擺,高聲描述。
“既然如此,周兄為何不廢物利用一番?”張潛聽了,心中也越發高興。拉住周建良的胳膊,再度將其拖回座位,然后用手指沾了些白酒,在桌案中央的空白處,迅速勾畫了一個“幾”字。
“如果我沒記錯,黃河應該是這般模樣,而貴部如今所駐扎的勝州,就在幾字的拐彎處。我曾經聽周兄抱怨過,說大總管想沿著河岸筑城,但是苦于朝廷遲遲撥不出錢財來。既然朔方那邊,泥炭就像黃土般隨處可挖,為何不挖了裝在船上順流而下。一旦火爐被大量普通人家使用,每日泥炭的消耗恐怕得數十萬斤。哪怕是一文錢十斤,也足夠朔方軍賺回……”
“不可!”沒等他把話說法,任琮已經大聲打斷,“師兄,千里販貨,只運金珠綢玉!朔方距離長安何止千里?泥炭運過來,價格恐怕要翻上五到十倍。”
“大師兄說利用黃河水運!”郭怒聽了,立刻皺著眉頭反駁。
“壺口天險,船過不來。在那里必須倒一次船,所需人工無算!”說到長途畈貨,任琮還真是個行家。想都不想,再度用力搖頭。“更何況,泥炭那東西,不出京畿百里就有,只是挖起來需要費些人工。但遠遠低于千里販運!”
“啊?這樣?”張潛的手指,僵在了桌案上,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第一次“地圖開疆”,居然沒等付諸實施,就被小胖子任琮給拍死在了酒桌上。他若是心中覺得好受,才怪!
而不能用利益將朔方軍,跟自己捆綁在一處。將來他想借助張仁愿的力量為自己撐腰,就等于癡人說夢!
那張仁愿即便跟周建良一樣厚道,也不會僅僅因為一個鐵皮爐子,就冒著挑起戰事的危險,去破壞大唐與吐蕃的聯姻。更何況,周建良剛才已經答應了,回報給他一百顆敵寇的人頭!
“任主簿此言有理,卻比起你師兄,差了不止一籌!”正當張潛郁悶得幾乎要撞墻之際,他的耳畔,卻忽然又傳來那周建良那渾厚的聲音,“如果鐵爐能夠被民間大規模使用,我朔方軍,何須自己將泥炭運到長安?只要價錢足夠低,并且保證沿途安全,挖出來后堆在空地里,自然有商販前來購買。臨近朔方的并州、汾州等地,冬日一樣苦寒。當地百姓人口稠密,如果能家家戶戶點起一只火爐,我朔方軍,就等同于駐扎在一座金山上!”
平素實在是窮得太狠了,忽然發現在朔方幾乎隨處可以見到的泥炭,竟可以挖出來賣錢,周建良激動得連說話的聲音都變了調,“并且我朔方軍每年捉那么多俘虜,大總管總是不忍盡數殺之。反倒要搭上幾天干糧,好吃好喝一番,再送他們離開。今后他們再敢來犯,老子就抓了他們,去挖泥炭!”
“砰!”說道興奮處,他用力一拍桌案,震得火鍋中的湯汁四下飛濺。
而郭怒和任琮兩人,卻顧不上去擦。一個飛快地將頭轉向張潛,笑著請求,“大師兄,王子羽出身于太原王氏。他雖然清高,卻不會放著這么大的一個新財源,不跟家里知會。反正你那火爐的圖紙是準備流傳出去的,何不讓我謄抄一份,轉贈于他。如此,他王家賣得火爐越多,周都尉那邊,賣泥炭的收益就越大!”
另外一個,則坐在座位上擦拳磨掌,“大師兄,京畿附近的火爐,盡管交給我任家。今年冬天,我保證至少有一萬戶任家,能裝上此物!”
“大師兄,那圖紙,我也給我阿爺要一份。京畿附近,我家不跟三師弟爭。我家去做東都,潞州和相州!”
接下來,基本就沒張潛什么事情了。論做生意,兩師弟就是家學淵源,比他這個大師兄內行的多。在短短不到一炷香時間內,就拿出了具體“分贓”方案。并且連今后如何聯手給京畿千家萬戶供應泥炭,都討論了個七七八八。
如此,張潛最初拉攏朔方軍給自己做靠山的謀劃,雖然打了一些折扣,卻也還能繼續往下推進。頓時,讓他長舒了一口氣。
然而,還沒等他把這口氣兒舒完,屋子外,忽然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緊跟著,署丞王俊的聲音,就傳了進來,“少監,尚輦局李奉御,想要見您。他人已經在院子里了,請問少監您是否有空?”
“好香!”話音未落,一個不算太陌生的聲音,已經在窗外響了起來,“張少監,這也是你的師門絕學之一么?在下尚輦局奉御李其,不請自來,可否有幸入內湊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