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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將行 (下)

  這話聽起來頗有道理,至少表面上如此。

  以張潛目前的級別,再加上畢構的人脈,想探聽出某項決策的具體出臺經過,根本不用耗費多大力氣。所以,在昨天晚上入睡之前,他們就理清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率先提出他適合做安西道行軍長史的,是吏部侍郎岑羲。最終推動且極力促成此事的,卻是韋后的奶公,剛剛出任同平章門下三品的竇從一。中書令楊綝曾經以“閱歷不足,毫無行伍經驗”為由,極力反對。而蕭至忠和宗楚客二人卻認為,行軍長史這個位置原本就不需要指揮作戰,張少監為人機敏,做事用心,且以前與各方都毫無交往,正適合去彌合周以悌與郭元振兩位將軍之間的矛盾,令三路兵馬能一致行動。

  換句話說,張潛這個行軍長史,主要任務,既不是給安西大總管、左驍衛將軍牛師獎出謀劃策,也不是保證左驍衛的糧草軍械供應,而是去做和事佬。說服周以悌與郭元振兩個,暫且放棄前嫌,與牛師獎這邊互相配合,統一行動。

  從這種角度上看,他此行非但不會遇到任何風險,反而是個“撈資歷”的良機。所以,也怪不得昨天下午,牛師獎懷疑是他主動托關系走后門,才拿到了這個差事!

  并且,行軍長史也不需要單獨領兵作戰。如果帶上全副武裝的三百多名家丁,張潛這個行軍長史還死在了敵軍之手,估計左驍衛即便不全軍覆沒也差不多了。而以娑葛實力,想要將左驍衛全殲,簡直是白日做夢!除非左驍衛貪功冒進,主動跳下了對手精心布置的陷阱,而周以悌和郭元振兩人,屆時都選擇了見死不救!

  “話雖然這么說,但大師兄你跟岑羲沒任何交情,跟竇懷貞也只是打過幾次照面。真正有好處的事情,他們為何要照顧你?”

  “關鍵是,大師兄你根本沒上過戰場。第一次出征就做了行軍長史。指揮不動多少兵馬,責任卻不比總管小多少!”

  郭怒和任琮兩個,沒從張潛的話語里得到半點安慰。相繼開口點明了問題所在。

  “岑羲是岑文本的孫兒,素有忠直無私之名。”張潛想了想,又笑著安慰,“他推薦我,應該是因為我官職剛好不高不低,并且與周以悌,郭元振以前都無交往,處事可以不偏不倚。而郭元振做涼州都督之前,也沒曾領過一天的兵!”

  “嗯?”郭怒和任琮兩個對這個解釋無法接受,卻也無法反駁。

  岑羲以前為人極其低調,在吏部主持官員考評之事,也深負公允之名。他推薦張潛出任安西鎮的行軍長史,無論于程序還是于道理上,都無可挑剔。而朝廷以沒有絲毫經驗文官執掌武事,也并非從張潛這里開始。早在武則天執政時期,就有和尚薛懷義領軍出征。金山道大總管郭元振,也是從禮部掌管與周邊各族酋長交往的主客郎中位置,一躍成為涼州都督。

  近的,還有朔方道大總管張仁愿。此人在擔任吐刺軍監軍之前,只是一名侍御史。也是對武事毫無所知。但是,此人很快就從監軍位置,一路做到了幽州都督,左屯衛大將軍,朔方道大總管!(注:此為正史,張仁愿由文轉武,戰功顯赫。并且深受唐中宗器重。)

  “如果圣上想殺我,根本不用費這么都周章!”見二人臉上的忐忑不安表情始終無法消散,張潛笑了笑,繼續補充,“至于其他人,既然逃避不得,咱們將事情變得對自己有利就行了,管他們的初衷是善意還是惡意!”

  這,是他深思熟慮后的得出來的結論,郭怒和任琮兩個聽了,眼神立刻俱是一亮。

  張潛本事再大,大唐皇帝想要殺他,恐怕也是一道圣旨的事情。所以,從神龍皇帝李顯本人角度,肯定沒想過要他的命,頂多是聽信了讒言,心中對他不滿,想要敲打他一下。那么,這次朝廷安排他去做安西鎮行軍總管,就又退到了跟仇家爭斗的層次。換句話說,可以視為某位仇家的又一次出招。

  并且,不管是哪一位仇家出的招,這次都只敢按照朝廷的規則來,不敢再公然勾結山賊喊打喊殺。比起先前幾次,氣焰上已經遜了三分。

  “有些事情,我原本打算過幾天再交代給你們。既然你們倆今天都在,干脆就改在今天算了。”知道不給郭怒和任琮兩個找到足夠的事情做,二人難免還會想陪著他一起出征。張潛想了想,轉身從書案上又取出了兩份手稿。

  “你們倆的任務不同,但是,可以交換著看,彼此出謀劃策!”看了滿頭霧水兩位師弟一眼,他將手稿分別交在二人手里,繼續笑著補充,“三師弟這份,主要是我對水車應用的一些設想。涉及的主要是物理學一些基本原理,所以理論解釋起都不太難,難的是如何去實現。特別是水力鉆孔,鏜孔,我畫出來的草圖,也只是算作示意,具體細節,需要你帶著工匠一點點去摸索。如果能摸索成功,我手中那種火銃,咱們就能用鑌鐵來造,每天造一兩百枝都不成問題”

  “是!”任琮聽得兩眼放光,果斷鄭重點頭。

  “但眼下最著急的,卻不是鉆床和鏜床,而是這個。”張潛笑著將手稿從他手里奪回,翻開最前面幾頁,指著一副非常簡單的草圖低聲提醒,“我將它叫做螺桿,螺栓和螺母。東市上一些銅器上,早就有螺紋旋鈕,跟這個道理一樣。不過,那個做的很小,材料也是比較軟的銅。而我要的螺桿,則需要鑌鐵打造,最小粗細的不過半分,最大的粗細一尺!”(注:考古學,唐代銅器有螺栓。)

  “啊——”任琮楞了楞,不由自主地驚呼出聲。螺紋在大唐已經不罕見,一些做工精細的銅、銀首飾上,經常用細小的螺栓來固定。但粗細高達一尺的螺桿,卻超過了他的認知極限。

  “螺紋的用途很多,不止是做螺栓和螺母。”張潛瞪了他一眼,快速向后翻了幾頁,幾乎到了最后,他又指了指一張非常丑陋復雜的草圖,低聲補充,“這個,我叫它鍛壓機。利用齒輪減速,緩緩旋轉上面這個模具,讓它通過螺桿,向下面的模具不斷靠攏。如此,夾在兩個模具之間的金屬板,就會被擠壓出咱們需要的任何形狀和花紋。”

  “我知道了,如果用這個辦法,圣上的那套蟠龍鎧,一刻鐘就能把花紋壓出來,根本不用工匠們沒日沒夜鏨上五六天!”任琮立刻恍然大悟,紅著臉回應。

  “聰明!”張潛如果不是穿越,肯定能做個合格的老師。聽了任琮話,立刻笑著挑起大拇指,“但是我希望你實現的功能,卻是這個。”

  迅速又向后翻動,他幾乎將手稿翻到了底,然后指著上面一個圖案漂亮,周圍還帶著細小鋸齒花紋的圓餅,笑著介紹,“壓制金餅和銀餅,差不多半兩左右一枚。金不要純金,含銅兩成。銀也不要純銀,含錫一成半。如此,一枚金餅,剛好折十枚銀餅。今后商行在各地開分號,就可以用金餅和銀餅來內部結算,不需要攜帶大量銅錢。”

  “這…,大師兄放心,我一定努力。”任琮腦子立刻不夠用了,眨巴著眼睛,連連點頭。

  “大師兄,如果外人想用咱們的銀餅呢?”郭怒年齡比任琮大,閱歷也比任琮廣,立刻在旁邊小聲詢問。

  “等你三師弟能把銀餅壓出來再說!”張潛看了他一眼,小聲數落,“別想那么長遠。之所以選擇擠壓成型,是因為這樣做,可以減輕鑄造時產生的火耗。”

  看到郭怒那旺盛的求知欲,猶豫了一下,他又低聲透露,“私自鑄錢違法,咱們不能干。但外人如果想用咱們的銀餅,可以五百文開元通寶一枚賣給他。然后在各地的分號回收,只要銀餅周圍的這些鋸齒沒有被磨平,就可以原價回收。如果有人趕遠路做生意,也可以照這個價格兌換金餅,然后異地找咱們六神商行的分號再原價兌換回去。但這都是非常遙遠的事情的,具體能不能行得通,得看咱們六神商行的發展情況,還有咱們師兄弟三個,將來的能不能罩得住!”

  “師兄你放心,肯定能!”郭怒收起笑容,雙手交替互握,將手指握得咯咯作響。

  “我知道了,師兄,放心!我就是不吃飯,也把這個弄出來!”任琮的反應雖然慢,卻能夠耐下心來認真琢磨。而越琢磨,他渾身上下就越充滿了干勁兒。

  大師兄說得對,的確,自己想要幫大師兄,不用去沙場。自己這點兒本事,上了沙場,估計還得讓大師兄分心來照顧。而如果能按照大師兄的指示,盡快將螺桿,螺栓,螺母和鍛壓機做出來,就等于將一把刀,直接扎進了白馬宗的心窩。

  白馬宗之所以敢在大唐攪風攪雨,卻始終屹立不倒,就是因為他們能夠吸金放貸,異地存取錢款。而和尚的信譽再高,也高不過貨真價實的金餅。如果能把金餅和銀餅的異地兌換搞起來,今后走南闖北做生意的人,恐怕有一半兒,會選擇攜帶金餅和銀餅,而不是和尚給的那張三寸寬的紙條!

  當白馬宗的吸金和放貸業務,難以為繼。這個惡貫滿盈的宗門,自然就垮了。再也不可能隨便換個名字,就原地重生!

  “飯要一口口吃,先做螺母,螺栓和螺桿,再想鍛壓機。”張潛和氣地向任琮點點頭,低聲吩咐,“不需要太急,你還不到二十,我和你二師兄,也才二十出頭。而咱們的對手,全都垂垂老矣!”

  “嗯!”任琮似懂非懂,卻再度用力點頭。

  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張潛將目光轉向滿臉期待的郭怒,“你手上的東西,比三師弟這邊復雜,甚至還有點兇險,所以你千萬要小心。”

  “大師兄,不怕,我機靈著呢!”郭怒早就等得心癢難搔,立刻高聲保證。“發現情況不對,我撒腿就跑。”

  “對,保命第一,其他都可以放棄!”張潛欣賞的就是郭怒這份機靈,笑著點頭,“提煉玫瑰精油的方法,我重新整理了,具體能不能實現,還要看你。另外,我不在長安的時候,需要你去找一種叫作綠礬油的東西。煉丹的道士手里,有用煅燒石膽的方法制取綠礬油。我需要你試試,能不能自己制造出來。此物不能沾人,沾上,輕則肌肉燒爛,落下終生殘疾。重則致命。所以,你無論如何小心都不為過!”

  “明白,大師兄,我在旁邊看著,指使死士去做!”郭怒立刻有了主意,在旁邊大聲答應。

  如果換作平時,張潛少不得會教訓他一頓。但是今天,張潛卻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隨即,又將手稿從郭怒手里拿出來,快速翻動,“綠礬油在咱們師門,叫做硫酸。制取之后,你將它用蒸餾水稀釋,然后放入硝石,會看到硝石溶解。當硝石不再溶解之時,得到的就是硝酸,而放入精鹽的話,最后得到的,就是鹽酸。這三樣酸,都可以存放在玻璃器皿里,我不在長安之時,你爭取摸透制造工藝,然后每樣各做出兩三百斤來。”

  “就做這些?”郭怒覺得比起任琮,自己的任務要輕松許多,皺著眉頭小聲抗議。“大師兄,我還可以……”

  “剩下的,就是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了。你抽時間做,看看能不能賺錢。”張潛笑了笑,繼續翻動手稿,“比如這個,把石灰沙子一起煅燒,可以得到水泥。而水泥與沙子、冷水混在一起做泥巴,凝固之后幾乎跟石頭一樣堅硬,用來搭橋造屋,挺上幾百年都不成問題。還有這個,用硝石和銅盆,制造冰塊。除了三種酸之外,手稿里提到的其他東西,你試制成功之后,都可以轉讓給你們兩家名下的商行。讓他們按照原來的方式,支付專利費就好。”

  “哎,哎!”郭怒立刻眉開眼笑,連連點頭。

  “你造的那些,也可以傳給任家,郭家,還有六神商行下的作坊。也是,讓他們繳納專利費就行!”張潛從不厚此薄彼,立刻又向任琮吩咐。

  “放心,大師兄,該收的錢,我一文都不會少!”任琮早就知道,大師兄發財的時候,從不會落下任家和郭家,也笑呵呵地保證。

  “那就全都趕緊出去做事!”張潛也過夠了當老師的癮,笑著將兩位師弟趕出了書房。

  “哎,哎!”終于能幫上大師兄了,郭怒和任琮心滿意足,連聲答應著離開。書房門被輕輕合攏,張潛端著水杯喝了幾口,然后對著窗外翻滾的烏云,輕輕嘆氣。

  事實上在,這次出征,幕后情況遠比他跟郭怒和任琮兩人說得復雜。

  也許,此去他真的就一去不回。但是,把一整套原始工業資料和化學三酸地制造辦法留了下來,即使他本人真的回不來了,安史之亂,應該也沒機會發生了吧!

  做這些,他不是為了回報李顯的知遇之恩。而是為了大唐。為了自己在二十一世紀,夢中的那個強盛,繁榮,世間人人向往的大唐。

  烏云無聲散去,陽光照在他年青的面孔上,落寞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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