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打擊,對郭鴻等人來說,實在有些沉重。直到晚上的接風宴開始,他們都有些提不起精神來。
而張潛,在臨時營地里洗漱更衣過后,卻愈發顯得英俊挺拔,風流倜儻。舉手投足間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從容與豪邁,更是讓很多人自慚形穢!
同樣是二十幾歲年紀,張潛走了兩千多里路,僅憑著兩百多親兵,就擊潰了十六倍于己的突騎施人,并且將遮孥生擒活捉。而他們,卻被遮孥堵著門羞辱一個多月,都沒敢放一箭反擊!
剛才張潛不提路上的事情,不提城外突騎施人退兵的緣由。郭鴻還能拿他父親“撫民”功績,給金山軍上下遮羞。而遮孥從馬車上往下一滾,卻將遮羞布瞬間給扯了個稀爛!
“張少監初到西域,就生擒敵將,真是應了那句話,后生可畏!”與郭鴻等年輕人的反應完全不同,大唐金山道大總管郭元振,卻從頭到腳,都沒表現出任何慚愧與局促,見面寒暄過后,就笑呵呵地開始勸酒,“來,來,老夫先敬張少監一杯,祝少監威震西域,再立奇功。飲勝!”
“多謝大總管,但跟大總管以往的功績相比,在下這點兒微末功勞,真的不值得一提。”多少有些不習慣郭元振的熱情,張潛從客位的矮幾后站起身,舉杯響應,“張某是晚輩,不敢讓大總管敬酒。今日先借杯中酒水,敬大總管坐鎮疏勒,令各族百姓衣食富足,安居樂業,四野兵戈不興!”
‘張少監真會說話,怪不得才出仕一年多,就做到了從四品!’郭振身側,幾位追隨他多年老將互相看了看,然后暗自點頭。
而那大總管郭元振,無論資歷,職位還是出身,都遠在張潛之上。當然不會跟一個毫無根基的后起之秀沒完沒了地客氣。見張潛說得真誠,便笑著再次端起了酒盞,“兵戈不興,郭某可擔不起如此盛贊。但老夫卻期待如此,有朝一日,西域各地再無烽煙,各族百姓,皆能服從王化,安居樂業!來,為了此景的早日出現,飲勝!”
說罷,先將杯中葡萄酒干了,然后笑呵呵地看張潛的反應。
“飲勝!”張潛旅途疲憊,原本不該喝酒。然而,卻不愿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兒,讓大伙感覺自己對郭元振不夠尊敬,因此,干脆也舉起杯,將里邊的葡萄釀一飲而盡。
郭元振酒量甚好,不待張潛品嘗清楚,此時的葡萄酒,與另一個時空的葡萄酒有何異同,就又笑著第二次舉盞,“西域山水險惡,地廣人稀,盜匪馬賊多如牛毛。少監赤心報國,不惜己身,只帶了區區兩百多名親兵,就輾轉三千里來到疏勒,老夫即便年輕二十歲,自問也做不到。來,老夫再敬少監,助少監早日封妻蔭子,史書留名!”
“大總管過獎了,若不是知道大總管帶著諸位將軍在疏勒坐鎮,甭說只帶兩百多名親隨,就是再多出二十倍人馬,張某也沒膽子在西域招搖。”張潛喝酒喝得有些急,但頭腦卻依舊保持著清醒,想了想,笑著回敬,“所以這第二杯酒,還是得在下來敬大總管!祝大總管出將入相,青史名標!飲勝!”
說罷,干脆自己主動將第二盞就先喝了,然后笑著向郭元振致意。
郭元振現在是金山道大總管,正三品上都護,懷化大將軍,的的確確符合了“出將”這一條祝福。而郭元振早年又高中過進士,做過文官,也堪稱文武雙全。下一步,如果再升,至少頭上要加一個同中書門下三品頭銜,自然也算得上“入相”。
所以,張潛的祝福,剛好說到了他心里頭,讓他老懷大慰,也舉起酒盞,將里邊的葡萄酒喝了個干干凈凈。
“晚輩在長安之時,曾經代師收徒,將涇州刺史之侄郭怒,收歸家師門下。臨來西域之前,他特地趕到晚輩家,請晚輩替他向大總管敬酒。”不敢總是讓年長者先向自己敬酒,待面前葡萄酒剛剛被人倒滿,張潛就果斷舉起酒杯,笑呵呵說道:“此盞,祝前輩富貴綿長,兒孫更勝父祖!飲勝!”
“飲勝!”郭元振被說得心中好生舒坦,毫不猶豫舉起杯,將第三盞葡萄酒鯨吞虹吸。
他雖然自稱為河北郭氏子弟,但河北郭氏,卻是太原郭氏的一個分支。而郭怒則出于太原郭氏的另外一支。郭怒的父親和叔叔,都跟他是同輩,并且彼此相識。所以,細算下來,他跟張潛之間的關系并不遙遠,被對方叫一聲前輩,也是理所當然。
既然是自己人了,郭元振就不再親自勸張潛喝酒了。而是笑呵呵地,將在座的武將和文官,一一向張潛介紹。轉眼間,被介紹到的刺史、副都護,折沖都尉,果毅都尉,長史,錄事,參軍們,紛紛起身,與張潛舉杯互敬,賓主之間喝得眼花耳熱。
張潛這邊,今日特地請了王翰和王之渙相陪。二人唯恐張潛沒等說起正事,就被灌得醉如爛泥,趕緊以安西道行軍長史帳下參軍的身份,替張潛回敬。仗著年紀輕,體力好,倒也跟對方敬了一個旗鼓相當。(注:參軍職位有多種,高級將領可以私聘記室參軍。岑參就在封常清手下做過記室參軍。)
而二人又都出身于太原王氏,雖然一個是嫡枝,一個是分枝,卻也都稱得上名門子弟。因此,很快就跟郭鴻,荀立等年青將領,打成了一片。
酒到酣處,郭元振身邊掌書記荀潁達輕輕擊掌。立刻,有兩隊身穿不同顏色紗衣,金發碧眼的女子,魚貫而入。先用生疏的動作和漢語,向在場所有人行禮問候。隨即,就面對面扭動起了身體。
大唐民風原本就開放,而西域各族的民風,比大唐還開放三倍。兩隊女子個個豐乳肥臀,長腿細腰,伴著明顯帶有波斯風格的音樂,做出各種誘人的動作,唯恐輸給對手。轉眼間,便很多年輕將領,看得面紅耳赤。
王翰和王之渙兩個,雖然都算世家子弟,見多識廣。可畢竟氣血方剛,片刻之后,呼吸聲也全都變得又粗又重。
張潛是個貨真價實的小處男,毫無男女方面的經驗,此刻反倒顯得鎮定一些,但是口干舌燥卻在所難免。連忙將目光轉向郭元振,想請對方換一個節目助興,卻發現老將軍一手拎著酒盞,一手輕敲桌面,氣定神閑。
“呼——”剎那間意識到,郭元振是在變相給自己“下馬威”,張潛偷偷吐了一口氣,也學著老將軍的樣子,坐直了身體,手指輕輕敲打音樂的節拍,目光追隨舞姬們的身影,權當是在看一場內衣走秀!
說來也怪,當腦海中出現了另一個時空內衣模特走秀的畫面,八世紀的紗衣,立刻變丑了許多。非但顏色過于單調,樣式設計,也差了不知道多少個臺階。拖累得一眾舞姬的身體,誘惑力跟著大幅降低,轉眼間,就不再令人覺得心浮氣躁。
“怪不得朝廷會選此人做牛師獎的行軍長史,此子的定力,天下少有!”將張潛的表現全都看在了眼里,郭元振身邊的親信們,偷偷交頭接耳。
“那當然,秦墨避世千年,才派一個弟子出來!”
“酒量也不錯,少說有兩三斤下去了,居然眼神不亂!”
“可惜來得不是時候,否則,就憑他跟大總管的族侄為師兄弟,大總管也不會難為他。”
“噓,小聲——。大總管也是為了長遠計,才一忍再忍。”
“沒事,距離遠,他聽不見!”
正議論得熱鬧之際,卻忽然看見張潛大笑著撫掌,“好,人皆說西域女子,能歌善舞,今日一見,果不其然。難得的是,雖然二十余人共舞,動作卻如此整齊,與節拍毫厘不差。卻不知道是何人所訓,若是用于練兵,足以視為他山之石!”
這簡直就是暴殄天物!登時,非但將郭元振的親信們,驚得兩眼發直。郭元振本人,也哭笑不得地擺手,“好了,好了,讓舞姬們都退下領賞去吧!張少監英俊多金,又前程似錦,長安城內出入,估計擲果盈車,這些西域粗鄙女子,是在難入他的法眼!”
“是!”掌書記荀潁達氣得兩眼發藍,卻不得不吩咐舞姬退下,再看向張潛目光里,充滿了羞惱。
有求于郭元振,張潛不愿意得罪金山道上下任何人。謙和地向荀潁達拱了下手,笑著解釋,“荀書記勿怪,在下于長安之時,也很少欣賞歌舞。所以剛才諸胡女的舞姿美妙無雙,奈何張某是外行,根本分不出其好壞來。”
“張少監客氣了,西域乃偏僻之地,歌舞如何能跟少監在長安城中所見相比。”那荀潁達聽了,心中懊惱稍解,強笑著拱手還禮。
按照他的經驗,酒、色兩樣,乃是少年人的天敵。尋常少年男子無論報著什么目的,帶著什么任務而來,十幾盞葡萄酒下肚,再看上一場乳波臀浪,肯定會樂不思蜀。
而屆時,自家大總管郭元振該送酒就送酒,該以胡姬相贈就以胡姬相贈,賓主雙方,一定會相見恨晚。
當少年人把酒喝夠了,胡姬也睡了,自家大總管這邊,無論說什么話,效果定然都成倍增加。甚至可以讓少年人徹底忘記了原來的任務和目的,心甘情愿地站在金山軍這邊,一切按照郭大總管的安排行事。
而張潛,偏偏就是個例外。眼瞅著有兩三斤葡萄酒下了肚子,臉上卻沒露出多少熏然之意。以前無往不利的“飛天舞”,也白白跳給了“瞎子”看,沒收到絲毫的效果。
“長安城中,最有名的歌舞,據說出于媚樓!”今晚的“瞎子”,顯然不止張潛一個。王翰的眼神,迅速就恢復清明,在張潛身邊笑著幫腔,“媚樓中跳舞的女子,最多是來自波斯,其次就是西域各族。跳得其實不比剛才那些女子好。但我等以前去媚樓,都是奔著尋歡作樂而去,所以看得安心,也有心思分辨其好壞。而今天,張少監帶著我等,卻是為了搬兵求救,所以舞姿再美,也味同嚼蠟。”
“的確如此!”王之渙偷偷擦了擦手心處的汗水,也紅著臉幫腔,“荀公,實不相瞞,少監帶著我等,輾轉數千里,為的是請郭總管發兵去救龜茲。是在沒有勇氣,在這里欣賞歌舞。”
“大總管請恕罪,下官的確是無心欣賞歌舞!”既然王翰和王之渙,都幫著自己把話題挑明了,張潛也就不愿意繼續等下去了。笑著站起身,向郭元振鄭重施禮,“十天之前,周以悌將軍與阿始那忠節,已經率部離開于闐,沿著玉河徑直殺向姑墨。但他們二人所部,都是新敗之師,戰斗力非常有限。所以,張某斗膽,想請大總管發兵五千,攻取疏勒東方三百五十里外的孤石山,以壯他二人聲勢!”
“張少監放心,牛總管乃是百戰之將,有他在,龜茲固若金湯!”郭元振笑了笑,淡然擺手,“西域天氣寒冷,這場雪過后,野地里能將人凍成石頭。娑葛最多再堅持一個月,屆時,如果再不退兵,手下將士肯定不戰而潰!”
在郭元振面前,張潛不敢冒 充內行,胡亂反駁,因此,只好拱著手,列舉龜茲守軍的種種弱點,“問題在于,牛總管手中,眼下只有一萬兵馬。并且遠來疲憊,既不適應西域的天氣,又缺乏跟突騎施人的交手經驗。若是長時間得不到支援,士氣必然大降。屆時,牛總管即便是孫武復生,恐怕也很難令弟兄們死拼到底。”
“那就放棄龜茲,轉往輪臺好了。龜茲距離長安有四千多里遠,牛師獎根本沒必要爭一城一地之得失!”郭元振嘴角輕挑,對張潛所說的情況不屑一顧。
“龜茲城內,還有數萬百姓。而那娑葛,剛剛屠了碎葉!”一股怒火從張潛心中涌起,然而,很快就又被他強壓了下去。繼續滿臉賠笑,他低聲陳說厲害,“西域原本就沒多少漢家百姓,如果龜茲再遭屠戮,恐怕今后二十年內,不會再有中原百姓愿意前來。屆時,大總管在疏勒,四下里全是諸胡,豈不寢食難安?!”
“娑葛屠城,乃是謠傳。他只是殺了一些反抗激烈者而已,其余全都遷去了凍城!”郭元振的眉頭也挑了挑,冷笑著反駁,“而龜茲城距離輪臺只有二百余里,牛師獎素來忠厚,若是撤退,肯定也會讓百姓先行離開。至于老夫,只要疏勒不失,老夫自然有辦法,讓群胡相繼臣服于大唐。”
‘臣服于大唐,然后像娑葛這樣,頂著大唐郡王的名號,攻取大唐的城池,屠殺大唐的百姓?’一股怒火,再度燒穿張潛的心臟。然而,他卻用了兩個深呼吸,將怒火再度壓了下去,將沖到嘴邊的話,也生生咽進了肚子內。
“大總管,據娑葛之弟遮孥招供,孤石山那邊,只有幾百突騎施人駐守。如果大總管覺得出動五千兵馬,會影響疏勒安危的話,借張某兩千兵馬也可。”努力讓自己的態度顯得畢恭畢敬,他繼續跟郭元振苦苦求告,“若勝,戰功全歸金山軍。若攻山不利,責任由張某一力承擔!”
“張少監勇氣可嘉!”郭元振卻根本不為他的話語所動,只管笑著搖頭,“孤石山乃是西域一等一的要塞,兩千兵馬怎么可能拿得下來。而給你五千兵馬,萬一大食人從西邊殺到,老夫拿什么來替圣上守住疏勒?!所以,借兵兩個字,切莫再提。”
“大總管剛才還說,天寒地凍,娑葛頂多在野外停留一個月。那大食兵馬眼下都在蔥嶺之西,即便現在出發,走到疏勒城下也得一個月,哪還有力氣再攻打疏勒?!”王翰氣憤不過,在旁邊高聲提醒。
“此言聽起來的確有道理,然而,老夫卻不能賭那大食人一定不來。”郭元振用眼皮夾了他一下,繼續搖頭冷笑。
隨即,又將目光轉向張潛,再度擺手:“用昭,既然你與郭怒是師兄弟,老夫就托個大,給你做個長輩。站在長輩角度,老夫勸你,不要意氣用事。周以悌和阿始那忠節,都是娑葛手下敗將,你讓他們去攻打姑墨,他們不見到娑葛旗幟還好,一見到,肯定又潰不成軍。反而拖累了牛師獎,不得不分兵援救。”
“至于老夫這邊……”長長嘆了口氣,他滿臉無奈地補充,“老夫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防止大食人繼續東侵上,根本無力再管其他。娑葛也好,阿始那忠節也罷,他們都是圣上的臣子,他們兩個誰輸誰贏,都無力將西域割離大唐。周以悌原本應該坐山觀虎斗就好,根本沒必要親自下場。”
“周以悌縱使有過錯,娑葛也該上本彈劾他,而不是勾結突厥人,直接攻打碎葉。”張潛忍了又忍,最終,卻喘息著反駁。“更不該得寸進尺,又去攻打龜茲!”
“周以悌不離開西域,他無法安心。而攻打龜茲,則是因為宗楚客糊涂,打著調停之名,又讓牛師獎帶著兵馬前來威脅他。”郭元振仿佛不知道自己是誰的臣子一般,高聲替娑葛辯解,“若是當初聽了老夫的話,將周以悌調往別處,將阿始那忠節交給娑葛處置,老夫此刻,已經不費一兵一卒拿回了碎葉,怎么會有今年秋冬兵火連綿?”
“阿始那忠節,可是一直在為大唐而戰!”張潛氣得眼前發黑,卻繼續好言好語地勸告,“如果為大唐而戰的人,卻被大唐出賣。造反的人,卻加官進爵,今后誰還敢為大唐盡忠?”
“話,的確可以這么說!”郭元振也有些不耐煩,懶懶地揮手,“但事情,卻必須按照老夫說的去做。如今大唐國力如何,用昭應該比老夫清楚。若一味用強,而不是因勢利導,早晚西域不復為大唐所有!”
“大唐國庫是不寬裕,但國力卻不見得就差了。”對軍事的確不如郭元振內行,但說起大唐國力,張潛可絲毫都不陌生,“從去年冬天到今年冬天,朔方軍與突厥人大小二十余戰,從未輸過半場。如今突厥王帳已經離開了河套,遷往烏德健山。接下來,朝廷已經決定,全力經營西域,只要安西三鎮齊心協力,根本無須畏懼一個突騎施!”(注:烏德健山,如今在外蒙古,霍去病封狼居胥,就是在此。)
這也是,他始終對李顯保持了幾分尊敬的原因之一。在他看來,神龍皇帝李顯沒擔當歸沒擔當,善變歸善變去,即位之后,卻一改武則天當政時的那種血腥。而大唐只要沒內亂,哪怕皇帝啥正事都不干,國力都會一點點恢復。更何況,眼下朔方軍憑借河套地區的煤礦和鐵礦,已經做到了以戰養戰?
“突厥王帳已經離開了河套?”郭元振將張潛的其余話全部忽略,只抓到了其中一個關鍵點不放,“此話為真?什么時候的事情?”
“在下不敢欺騙大總管,這是今年夏天的事情。”以為對方終于肯改變主意,張潛將怒火壓了又壓,沉聲回應。
“怪不得突厥人開始支持娑葛,原因全都在這兒!”郭元振看了他一眼,苦笑著搖頭,“用昭,那老夫就更不能發兵了。娑葛不滅,突厥人西遷,肯定會經過他的地盤,屆時,雙方必然拼個玉石俱焚。而老夫現在解決了娑葛,安西的諸胡就會群龍無首,突厥人大舉西遷后,他們必然投靠過去。若是大食人再趁機揮師向東,老夫前面是狼,身后是虎,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你……”張潛再度被氣得七竅生煙,卻終究勢單力孤,拿郭元振無可奈何。咬了咬牙,決定再退一步,“老將軍久在疏勒,考慮得肯定比晚輩周全。晚輩不敢再求老將軍借兵,還請老將軍準許,晚輩在疏勒城中,招募一千壯士。”
“招兵,在疏勒城中,你糧食給養從何而來?”沒想到在自己連番打擊之下,張潛竟然還不死心,郭元振楞了楞,皺著眉頭追問。
“晚輩自己帶了一批金子,路上擊潰遮孥,繳獲了一千多匹戰馬。之后,又僥幸找到了遮孥存放給養的營地,得到了足夠一千人吃三個月的糧草。”張潛喘了口粗氣,實話實說。
“賢侄真是一員福將!”郭元振聽得又驚又喜,搖著頭繼續追問,“糧草輜重和馬匹呢,怎么沒看你帶過來?”
“晚輩急著求救,先趕了過來。另外安排人帶著輜重在路上慢慢走。”張潛猶豫了一下,仍舊選擇實話實說。“晚輩手中只有兩百多親兵,肯定不夠攻打孤石山,所以,請大總管準許,晚輩在疏勒募兵。”
說著話,他繞過身前矮幾,快步走到郭元振面前,長揖及地,“晚輩此去,如果僥幸獲勝,功勞盡歸大總管。如果不幸失敗,疏勒城也毫無損失,晚輩也絕不再來跟大總管喋喋不休!”
他不再看郭元振的眼睛,目光緊緊盯著地面,以免讓對方看出,此時自己心中已經快要壓制不住的憤怒。而四周圍,郭鴻、荀立、王虎等金山軍中的少壯派,則全都紅著臉,眼巴巴地看向郭元振,目光中充滿了期盼。
“天色晚了,賢侄車馬勞頓,先下去休息吧!”郭元振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臉,疲倦地揮手。“至于募兵的事情,老夫需要想一想,明天一早才能答復于你。”
“大總管!”張潛忍無可忍,向前走了半步,再度躬身不起,“救兵如救火,還請大總管早做決斷。”
“老夫累了,鴻兒,替老夫送客!”郭元振打了個哈欠,滿不在乎地揮手。
“大總管!”張潛心中徹底絕望,搖著頭直起腰,緩緩轉身。還沒等他邁動腳步,行轅正堂門口,卻忽然沖進來一個滿身寒氣的將領。當著他的面,就高聲匯報:“大總管,屬下去提審遮孥,卻被張長史的屬下所拒。他們說,遮孥是他們捉到的,沒有張長史的手諭,他們寧可殺了,也絕不交給外人!”
“張長史留步!”郭元振的眉頭,立刻皺起,目光瞬間也變得無比冰冷,“遮孥乃是老夫說服娑葛重新歸順大唐的重要棋子,老夫失禮,還請張長史將他交出來,由老夫派人看押!”
“大總管說什么?”仿佛沒聽清楚郭元振的話,張潛緩緩轉身。
“老夫需要利用遮孥,去說服娑葛重新歸降大唐。”郭元振緩緩站起,手中酒杯在燭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還請賢侄顧全大局。俘獲遮孥之功,老夫絕對不會跟你搶。但人,老夫必須將其留在疏勒城中!”
門外,忽然傳來了甲胄撞擊聲,不高,落在張潛耳朵里,卻格外清晰。
擲杯為號,然后伏兵四出。這個典故他懂,李密殺翟讓,就是這么干的。他唯一不明白,為何郭元振到現在,還沒將酒杯擲落。
不過,他不想再問了,在看到聽到甲胄撞擊聲的剎那,他仿佛放下了萬斤重擔一般,沖著郭元振展顏而笑,“大總管,你好像忘記了一件事!”
雙方隔著五六步遠,還隔著一張矮幾,周圍全是自己的人,郭元振卻本能地感覺到一絲危險。向后退了半步,他眉頭緊皺,怒目圓睜,“張長史這話什么意思,莫非要在老夫的中軍行轅,威脅老夫?”
“我是墨家弟子!”張潛又笑了笑,快速給出了答案。
“墨家弟子?什么意思?”郭元振聽說過,張潛乃是秦墨的傳人,卻不知道這句話代表什么意義。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冷笑著撇嘴。
他看到,張潛在靜靜地看著他,臉上的憤怒再也不加掩飾,他看到,自己的兒子和軍中少壯派,痛苦地低下了頭。他看到,幾個心腹老將,遺憾地嘆氣。他冷笑舉起酒杯,準備擲落于地。卻又看到,一點紅星,忽然從王之渙手里跳了起來,快速落向了正堂門口。
“轟隆!”紅星落處,響起一道炸雷,數名隨時準備接受他暗示沖進來拿下張潛的親兵,被掀翻在地,生死難料。
剎那間,屋子里所有金山軍將士,全都目瞪口呆。而張潛,卻一縱身躍過了眼前矮幾,單手卡住了郭元振的脖頸。另外一只手順勢拔出了此人的佩劍,狠狠架在了此人的脖頸上,“就這個意思,大總管,出兵,還是逼我做朱亥,你自己選!”
“當啷啷……”郭元振手中的酒杯終于落地,四下翻滾。
“轟隆!”門口處,又響起了第二聲炸雷。試圖沖進來營救郭元振的兩名親信,被炸得倒飛而起,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