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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推動

  雪,紛紛揚揚,下得長安城內外一片潔白。

  坐在白銅打造的暖氣旁,太平長公主李令月手抓一塊純白色的毛布,對著半人多高的玻璃鏡子,輕輕擦拭手里的寶劍。

  毛布是碎葉城的六神作坊出產,據說是羊毛里邊加了一種天竺草棉,所以既保持了羊毛的暖和,又具備棉布的柔軟特性。隱約間,還帶著絲綢的光澤。夏天時剛運到長安,就受到了公子王孫們追捧,入秋之后,更一躍成為富貴人家做衣服的首選。(注:棉布在公元551年,在西域就已經大規模使用,有大量出土文物證據。)

  寶劍是姑墨城六神作坊所造。據說采用了天上落下來的隕鐵,全天下只有十把。其中一把被張潛送給了碎葉鎮女將楊成梁。而后者曾拿著寶劍追殺葛邏祿可汗承宗,連斬承宗麾下一百零八名親衛,劍刃絲毫不卷,最后嚇得承宗跪地求饒。

  身邊白銅暖氣片和管道,則是渭河邊上的六神作坊所產。每天十二個時辰不斷有熱水淌過,只配一臺鍋爐,就能讓內院三十多間屋子在大雪紛飛的冬夜全都終溫暖如春。

  對面的玻璃鏡子,身下的躺椅,身后琉璃燈,還有,還有燈里的煤油和燈芯,身下的長絨毛毯、腿上的純黑色貂皮,擺在屋子里的梳妝臺、飄在空氣中的玫瑰香水……,也全是六神作坊所產,幾乎將李令月團團包圍!

  “該死!”她忽然臉色大變,將毛布直接丟向了半空,隨即,揮劍橫掃。

  “沙——”半空中傳來一記輕柔的聲響,比撕紙大不了多少,毛布應聲而裂,寶劍在燈光下,照出一輪秋水。

  微微楞了楞,她心中愈發煩躁,快速站起身,再度揮劍斬向梳妝臺。“叮!”又是一擊微弱的聲響,梳妝臺被砍掉一個角,劍刃依舊亮得像一束光,不見絲毫的破損。

  又楞了楞,太平公主李令月第三次將寶劍舉起,用目光快速尋找下一個攻擊目標。然而,沒等想好該砍什么,她的手臂卻停在了半空中。隨即,嘴里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緩緩收起寶劍,頹然坐回了躺椅當中。

  不是舍不得,而是沒有意義。

  以她的財力,即便把整個院子都付之一炬,重新蓋一座,再配上相同的器具,也不會傷筋動骨。然而,六神作坊和六神商行的產品,卻砍不勝砍,燒不勝燒。

  她想做長安城中最尊貴的女人,就逃不開六神兩個字。雖然別家作坊,也能造出類似的產品,然而,那些產品卻遠遠配不上她的鎮國長公主身份。

  同樣,如今的六神,也不再是她可以輕易連根拔起的小商號。雖然她傾盡全力,依舊有可能讓一部分六神作坊,或者渭水河畔全部六神作坊,關門大吉。但是,洛陽,太原、金城,姑墨、碎葉這些地方的六神作坊和分號,會輕易補上騰出來的空缺,絲毫機會都不給別的商家留。

  毀不掉的東西,最好握在自己手里。

  直覺和經驗,都清晰地告訴李令月,六神商行,已經,或者早晚,都會變成白馬宗同樣的存在。甚至,實力會遠遠超過白馬宗,可以輕易左右朝堂決策,官員的升遷與任命。

  如果能夠將六神商行控制在自己之手,她得到的,將不僅僅是源源不斷的財富,萬人矚目的風光。她還能得到,一支所向披靡的強軍和無數本領高強的猛將。雖然這支強軍人數少得有些可憐,卻已經足以幫助她實現人生的目標,將她一舉推向大唐權力的巔峰!

  然而,令她每次想起來,都無比煩躁的是,她連掌握六神商行的機會,也早就錯過去了。

  如果當初,她稍微花些心思去了解六神商行,了解商行的主人,就不會采用“先打壓再收服”手段,以至于非但沒有成功將六神商行納入自己掌控之下,反而平白與商行的大股東們結了怨。

  當初,如果她能料到,六神商行及其主人,隱藏著如此實力,肯定會在張潛跟白馬宗發生沖突的第一時間,就果斷站在此人身后。

  那樣的話,她控制的可不只是區區幾個點股份,而是六神商行的一大半兒,甚至還能得到張潛的感激。在她兄長亡故之后,她想要取代韋后聽政,易如反掌。

  而現在,她即便幡然悔悟,想換個辦法去掌控商行,也已經支付不起代價。商行規模,過于龐大,白馬宗再對她俯首帖耳,也不可能把所有錢都拿出來供她揮霍。單憑著她自己的財力,傾上所有,都不可能將商行買下來。更何況,商行的股東們,肯定也不會輕易再轉讓任何股權給她。

  至于用強,則想都不用再想。

  大股東張潛已經官拜特進,爵列郡公。二股東是她的親侄兒,臨淄王,背后還站著他親哥哥,太尉李旦。

  三股東段懷簡看起來最好對付,但“茍段”兩個字,卻不是白叫的。渾身上下她都很難找到把柄。

  如果她連“茍段”都不放過,非但“瘋程”和“糊涂秦”會對她心生芥蒂,還有大唐其余那些開國將門,也會家家都對她敬而遠之。

  “長公主,崔侍郎回來了,在門房候命!”一名婢女小跑著入內,躬著身子,低聲匯報。

  “帶他進來!”太平公主李令月的心思,還沉浸在懊悔當中,皺了皺眉頭,隨口吩咐。

  “是!”婢女答應一聲,倒退著走向門口。太平公主李令月,卻又忽然恢復了清醒,果斷低聲補充,“站住,先叫幾個人進來,收拾一下屋子。把梳妝臺換一個新的,然后,幫我補一下妝。再帶崔侍郎在外廳喝茶歇息。”

  “是!”婢女不敢表現出任何詫異,又答應了一聲,轉身出門。不多時,就有四名身強力壯的家丁,快步入內,用全新的梳妝臺,換走了剛剛被太平公主砍到了角的那只。隨即,又有一打年青手巧的婢女,分別入內,幾個整理房間,幾個扶著太平來到梳妝臺前,對鏡補妝。

  已經四十六歲,平素又不肯控制脾氣,即便保養的再好,玻璃鏡子里照出來的,也是一張蒼老兇悍的面孔。太平公主惱恨地沖鏡子豎了下眼睛,隨即,緩緩將頭后仰,任由婢女們慢慢用鉛華填補臉上的溝壑,然后努力調整呼吸,讓自己變得心平氣和。

  如果換做兩年前,她絕對不需要花費這么多心思。然而,吏部侍郎,兼同中書平章事崔湜,如今卻已經翅膀漸硬。若是她繼續像兩年前那樣對待此人,很難保證,后者在接受她的驅策之時,會不會偷偷起了別的心思。

  不過,多花費些心思,終究還是有效果的。半個時辰之后,當太平公主在婢女的小心提醒下睜開眼睛,鏡子里看到的,已經是一張妖嬈的中年美婦。雖然很難再像她自己年青時那般,令男人一見之下就神不守舍。但是,跟身上的飾物和衣服搭配起來,卻依舊能給人一種雍容華貴的風韻。

  “請崔侍郎進來奉茶!”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柔聲吩咐,剎那間,身上就又有了她母親當年三分威風。

  “是!”婢女們訓練有素,齊聲答應著打開屋門。隨即,將早已在外廳等候多時的崔湜,迎進了太平公主的書房。

  “臣下崔湜,拜見長公主。”經歷了一輪宦海沉浮,崔湜比起當年,也顯老了許多。小心翼翼向李令月長揖為禮,滿是皺紋的臉上,寫滿了愧疚。

  “平身吧,自己人,不用如此鄭重!”太平長公主笑呵呵地站起身,探出一只手,托住崔湜的手肘。隨即,又笑著搖頭,鑲嵌了紅寶石的耳墜,如火焰般在面頰兩側跳動,“怎么如此沮喪?可是張特進忘了你這個故交,沒有接受你的邀請?”

  “屬下無能!”崔湜再度躬身,小聲謝罪,“啟稟長公主,屬下沒見到張特進。他的師弟說,張特進曾經發過誓,在先皇梓宮入陵之前,不見任何人!”

  “嗯?”太平長公主的劍眉,剎那間倒豎而起,左手本能地摸向梳妝臺。待手掌與梳妝臺光滑的表面接觸,才忽然意識到,自己今晚沒有準備皮鞭,剎那間,火氣又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屬下無能,辜負了張公主信任,請長公主責罰!”崔湜卻已經習慣了被羞辱,緩緩后退了半步,將身體弓得更彎。

  “不關你的事情,平身吧,是某些人不識抬舉!”太平長公主笑著抬了下手,柔聲吩咐,“來人,請崔侍郎入座。”

  “是!”婢女們齊聲答應著,攙扶起崔湜,將此人按進了另外一張高背椅子里。頓時,讓崔湜驚詫地雙目圓睜,手腳僵硬,不知道究竟該往何處安放。

  “叫你坐你就坐!”太平長公主李令月一改當年的火爆脾氣,滿臉溫柔地叮囑。隨即,又親手倒了一盞茶,放到崔湜面前,“大雪天,辛苦你了!你現在職位雖然不高,卻已經是朝堂上幾個能做決策者之一,不必像先前那樣在本宮面前小心翼翼。”

  “不敢,不敢!”崔湜激靈靈打兩個冷戰,連忙站起身,拱手解釋,“臣下不敢忘本。臣下能有今天,全賴張公主栽培。不敢因為仕途得意……”

  “是你自己做事妥當,我當年,只是為你推開了一扇門而已!”太平公主笑了笑,親手按住崔湜的肩膀,將他又推入了高背靠椅。然后,自己調整了一下坐姿,以平輩的口吻,低聲求教,“張特進的誓言,本宮先前就聽人說過。所以,你請他赴宴,他不見你,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本宮不能怪你,相反,本宮還感謝你在這種時候,還鐵了心站在本宮這邊,而不是被太后給拉了過去。”

  “臣下,臣下不敢!不敢忘本!”隔著一層厚厚的脂粉,崔湜無法憑借臉色,就判斷出太平公主的話語里,究竟有幾分為真。只好按照原來的習慣,繼續小心應對。

  “這就是你的難得之處了!”太平長公主點點頭,聲音里充滿了嘉許之意,“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本宮當年看錯了很多人,唯獨沒看錯你。”

  “這,多謝長公主信任。”崔湜熱得額頭見汗,繼續低著頭回應。

  “你不是外人,本宮就不跟你客氣了。”太平長公主忽然收起笑容,坐直了身體,鄭重垂詢,“你今天去見張潛,雖然沒見到他本人,其身邊那些弟兄,應該看到了一部分吧。眼下大伙士氣如何?難道還沒有人發現,張潛把他們都帶到了火坑里了么?”

  “啟稟公主,臣下是個文職,看得未必準!”崔湜不敢怠慢,坐直了身體鄭重拱手。

  “但說無妨,你雖然是個文職,卻出身于世家,本宮相信你的眼光絕不會差!”根本不給崔湜推脫的機會,太平公主笑著鼓勵。

  “這……”崔湜低聲沉吟,良久,才嘆了口氣,認真地補充,“啟稟公主,古之細柳營,也不過如此。那些弟兄,對張潛信任有加,根本不會考慮,張潛眼下的所作所為,會不會影響他們的前程。甚至,張潛一聲令下,他們面對刀山火海,也不會旋踵!”

  “嗯?”雖然心中早有預料,太平公主依舊很不愿意接受這個答案,“你的意思是說,士氣沒有受絲毫影響?莫非,他麾下的弟兄,也都跟他一樣,至今還沒分清楚輕重?”

  “臣下聽人說,那些將士,大部分都是西域的唐人,曾經被娑葛抓去為奴,生不如死!”崔湜猶豫了一下,干脆選擇實話實說。“是張特進,讓他們重新找回了做人的尊嚴。所以,說是張特進對他們有再造之恩,也不為過!”

  “嗯!”太平長公主李令月聽得似懂非懂,卻相信,崔湜不會欺騙自己。張潛手下那些將士,真的可以為張潛赴湯蹈火。無論張潛帶著他們做任何事情,他們也不會士氣低落。

  如果碎葉兒郎的士氣始終不墜,想打敗他們,就至少得調動其規模五倍以上的御林軍。無論怎么計算,眼下在長安城內,太平公主都找不到那么多追隨者。

  而打不敗張潛,又無法收服或者收買此人,為自己所用,她就只能眼睜睜地繼續看著太后韋無雙向軍隊中安插心腹,位置坐得越來越安穩。

  “長公主,臣下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正郁悶間,卻又見崔湜小心翼翼地向自己躬身施禮。

  “說吧,你無論話,都可以直說!”強行壓制住心中煩躁,李令月笑著點頭。

  “先皇遺澤未盡,而太后野心未顯,此刻長公主不宜急著為國鋤奸!”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感覺不那么緊張,崔湜硬著頭皮低聲補充,“而張特進心思,根本不再朝堂。想不讓他插手朝中之事,其實很容易。暗中推上一把,讓他早點去鎮西都護府上任就行了,犯不著再費其他周章!”

  “你是說,讓本宮暗中幫他早日離開!”太平長公主聽進了最后一句,卻忽略了第一句,皺起眉頭,低聲確認。

  “不用幫,制造點謠言,比如大食人即將入侵之類就行。碎葉是他的心血所在,那邊如果有危險,他肯定如坐針氈!”崔湜笑了笑,臉上皺紋交錯,宛若大旱之年龜裂的農田。“屆時,他需要糧草也好,兵器也罷,長公主讓人在府庫中,都幫他準備齊了。痛痛快快打發他走!”

  “呼——”寒風卷著大雪,落在窗子上,被燈光一照,璀璨若碎瓊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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